【闲情逸致】别出心裁的宝塔诗(“旧体诗赏析篇”之五)
(2012-10-17 20:2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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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出心裁的宝塔诗(“旧体诗赏析篇”之五)
宝塔诗或叫塔形诗,是古典诗(旧体诗)的一种杂体,这种诗体的外表形式非常奇特,即状如宝塔,它从一字句或两字句的塔尖开始,向下延伸,逐层增加字数至七字句的塔底终止,如此排列下来,构成一个文字的等腰三角形,即如塔形、山形,故而得此名称。宝塔诗从一字句到七字句逐句成韵(单形),或叠两句为一韵(双形),很有规律。从一言至七言称为“一七体”诗(如是宝塔词,其词牌则称《一七令》),有的从一至九字或一至十字或更多字,甚至达到十五字。这种“一七体”诗既立题又押韵,指物为题,以题为韵,一韵到底。作者或状物赋形,或托物言志。每一句都各自成对。第一字(即第一句)既是题目,又是音韵,同时也规定了全诗描写的对象和范围。第一句中的第二字往往是第一字的重复,其它六对,都是隔句押韵。其特点是扣题紧凑,对仗工整,形成诗歌独有的结构美,读起来琅琅上口,声韵和谐,节奏明快。读后使人玩味不已,其趣无穷。例如清代才子纪晓岚奉命视学福建,主持闽省院试,发现一个七十高龄的老童生的试卷又被打入“劣卷”,纪怜其老迈,特赠以宝塔诗,赐他一个秀才,要他回去不必再考了。其诗为:
在宝塔诗的类型里,这叫单宝塔诗,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宝塔诗类型,特别流行于民间;在一般的普通民众中,写作的基本上都是这一类型的宝塔诗。另一种类型叫做双宝塔诗,是史上见得最多的。顾名思义,双宝塔诗即双塔并列,由单塔中的一七体演化而来,左塔不用一韵到底,由右塔充之。开头最多也是七字,后来发展到九字,从一字句递增,各字句均为双字句。唐朝这种诗刚出现时,首句为单字,其后每两句递增一字;从第二句起每两句为一组,恰似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且寓意深刻。其后也有人将“塔顶”的一字句变成双字句且在各排中间形成一个无形的对称轴(参见下文八人联句诗),以其为界左右间歇停顿;亦有人在第一句写两个相同的字,双塔就更明显了。如下面数例:
(一)
耸峻︱回还
沧海上︱白云间
商者深寻︱谢公远攀
山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
对岛西连陇塞︱猿声南彻荆蛮
世人只向簪裾老︱芳草空余麋鹿闲
附八人联句宝塔诗(句子横线后面是该句作者名字):
松下流时何岁月,云中幽处屡攀跻。—————张叔政
静听杖下潺潺足湍獭,厌向城中喧喧多鼓鼙。————周颂
前文已经说到宝塔诗主要分为单宝塔诗和双宝塔诗两种类型,其中以双宝塔诗最为多见,而且盛行于文人圈内;单宝塔诗也很常见,但其创作者的主体主要分布在普通民众之中,因而单宝塔诗的作品能够问世的并不多。另外还有一种叫变形宝塔诗的类型,其特点就是形状不像前两者那么规范,句子字数不是有格律地递增(例见篇末附录〈5〉),至于其他方面倒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种做法,就是有人将形式规范的宝塔诗倒转过来,使“塔底”在上,“塔尖”在下,称为倒宝塔诗,或叫做减字宝塔诗,性质也并无变化,所以通常不把它单独作为一种类型。再有一种情况,即有人还分出一种联句宝塔诗的类型,那是不妥当的。因为联句只不过是一种吟诗的方法方式,或可影响到诗的质量优劣及水平高低,但与诗的性质尤其是具体形状无关。阅看上面八人联句的例子就能够完全了解其实质,无须多说。
我国诗界前辈、著名诗人闻一多先生曾提出关于诗歌的堪称不刊之论的“三美”理论,即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其中,“音乐美”强调诗的律动,“绘画美”强调诗的意境,“建筑美”强调诗的形式。不言而喻,宝塔诗具有比较突出的特殊形式美,这不单指其整体的宝塔形状,同时还指其每一组两句的对称美及相互对仗的工整美;其次,它的各组句子逐次延长,而且是以很规范的字数递增方法来达到的,便使得其具有的音乐美更强;再次,它也完全可以具有很美的意境,并且由于它的字数大大超过五绝、七绝、五律,甚至还可以超过七律,能够容纳的内容更多,而在写作上,它的各层次可以分别描画出不一样的情景或不尽相同的情感,从而有可能使它的诗意更美更浓,所以,一首高质量高水平的宝塔诗,往往就是三美的有机结合,让人赏叹不已。例如下面提及的两首(诗见篇末附录〈6〉、〈7〉),笔者认为就应当算是好的宝塔诗作品,一首是无名氏的《庄》,吟咏实物的;一首是唐诗人魏扶的《愁》,吟咏情感的。《庄》诗前面六句以白描的手法画出了一幅村居生活的清丽图景,恬淡自然,乐寓其中;但乡村毕竟不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必然生存在世俗的现实里,与当下的政治经济联系在一起。于是作者便在最后一句将笔锋轻轻一转,指向了现实,点明了或会出现的艰难(如缺衣少粮、税苛役重),并表达了普通乡民的善良愿望和希冀,但又相当含蓄委婉,与前面诗句的风格完全一致。全诗读起来让人恬然适意,心归宁静,像如此幽美深阔的诗意在其他诗体的诗中或许难得一见。而《愁》诗又是另一种写作风格,其描述则如散文式的细声述说,乍看起来似乎不着边际,但仔细品味,却句句紧扣主题,将令人愁绪满怀、愁肠百结的一些情状、物象数落了个淋漓尽致。人们都说李清照的《声声慢》词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其妙处在于,全词以突兀的开头,写愁云惨淡,继而借一些典型的凄凉物象用舒缓婉曲的絮语诉说愁情,一层层推进,直推到一个难以言状的高深境界。《愁》诗与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到最后的一句突然来一个对比,以“弦管终年乐五侯”来衬托自己的“烟波早晚长羁旅”,那可不是一般的愁,也真的达到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地步。所以无论从诗意上还是从写作技巧上来说,它都不亚于《声声慢》,这样的宝塔诗,欣赏起来,不同样令人爱不释手吗?再者,正如前文指出过的,宝塔诗容纳信息的空间相对来说要大一些,而且它的上下相邻的两个句子可以分别描绘不同的物象,或表达不同的情感,令它具有一种较为灵活随意的特点,从而更加有利于创作时自由而尽情地表述,充分而恣肆地发挥,这无疑使作品的可读性与欣赏性更强。例如这里选择了四组宝塔诗作品,每组有三篇或两篇,吟咏同一个题材。计:咏竹的,有前文举例用的文同的一首,张南史的一首(篇末附录〈8〉),韦式的一首(篇末附录〈9〉);咏花的,有张南史的一首(篇末附录〈10〉),王起的一首(篇末附录〈11〉),张籍的一首(篇末附录〈12〉);咏水的,有刘禹锡的一首(篇末附录〈13〉),张南史的一首(篇末附录〈14〉);咏月的,有李绅的一首(篇末附录〈15〉),张南史的一首(篇末附录〈16〉)。本来,用同样的诗体,在普遍的意义上吟咏同一个题材,极有可能出现相似、雷同的情况,特别常见的是在诗意上或大或小的重复。但通过对这几组宝塔诗的对比鉴赏,并没有发现存在这样的毛病,每一首都各有千秋,各有自己明显的特色,作者或切入的角度不同,或谋篇布局的思路不一样,或发挥了自己独特的想象能力,或凸显了个人高明的文字功夫,从而使得篇篇都称得上是异于同类他人作品的美文佳构。我以为,在旧体诗的所有杂体当中,惟有宝塔诗具备这种为作者提供可能如此去做的条件,或许这就是宝塔诗一种固有的魅力吧?难怪历代有那么多的诗家文人都喜爱它,即使那些知名诗人中也有不少留下了自己的宝塔诗作品。当然,在民间,在普通民众中,也不乏宝塔诗的爱好者,亦留下过一些作品,有的也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不过这些作品通常都是单宝塔诗,而且在写作风格上与上层圈子里的那些宝塔诗作品也有所不同,即文雅之气略差一点,还常有可能多少带点俚俗诙谐意味。例如开头纪晓岚的那首便属于这类平民化的作品,篇末附录中的〈1〉,虽然摘自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但也很可能来自民间,至于〈2〉,写的是旧时为官之道,显而易见是出自老百姓笔下的嘲讽之作,后来竟得到官场认可,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仿效准则。即使到了今天,这首宝塔诗仍然很富有光彩。老百姓创作宝塔诗,除了用来嘲讽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抒发心中的不平,诉说自己的愿望外,还常用来消遣找乐,自我调侃,自己幽自己一默,或相互之间进行调侃、戏谑。如清代的王有光摘吴越俗谚俚语排成目录,采用塔之对顶的形式,不无趣味(篇末附录〈17〉)。再如一则流传范围极广的秃子与麻子互相戏谑对方的故事里,两人用的便都是一首水平并不低的宝塔诗,饶有趣味,但因为毕竟有嘲讽别人生理缺陷的不道德之嫌,拟不细说。记得笔者年幼时,在家乡也听到过戏谑脸麻之人的从一字句至九字句的一首本地版宝塔诗(篇末附录〈18〉),自然相当俚俗,但形式倒是十分规范,其时我们只觉得蛮有趣味,私下里时常念叨念叨,也没有见谁拿它去公开戏谑过脸麻的人。后来我去外地念中学,班上有个脸麻的同学,我和他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们俩开玩笑,我把这首诗念给他听,他听完后哈哈大笑,连呼“有趣”,还将这首宝塔诗郑重其事地抄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说是要留作纪念。这表明善意的戏谑能够得到正确的理解,但其中也包含着宝塔诗所起到的某种奇特的作用,是宝塔诗特有的趣味吸引了对方,使他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什么难堪与不快。由上述一切观之,宝塔诗殊多妙趣,并有着多方面的实用功能,深受各个层次人们的喜爱,也属于雅俗皆宜的一种旧体诗的杂体形式。
学习写作宝塔诗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因为它其实比较简单,并不复杂,较为容易学会,但要写得很好,写出妙品精品,却又非常不容易,非下一番苦功不可。笔者愚见,下面三点是必须认真琢磨,努力把握的,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更不能随便凑合应付了事。第一、写作之前,需要认真地进行通盘考虑,做好谋篇布局工作,这对于具有特殊形式的宝塔诗来说,非常至关重要,甚至连每一组句子各表达什么意思作者都应该预先心中有数。可以说,谋篇布局工作做好了,诗就成功了一半。第二,写作时,每一组诗句都得以创作一副精美对联的态度去对待,这不仅指达到宝塔诗自身规定的一种刻意追求,而且还指创作过程中的认真推敲,精雕细刻。当然,还需要同时兼顾各句之间的有机联系,务必使全诗成为自然而完美的整体,让诗意或一层层推进,有如长江之水,波涛滚滚,奔腾向前;或具有修辞学中排比方法的那种宏大气概,用雷霆万钧之势,震撼他人心灵。第三、注重用韵,保证准确规范。宝塔诗的一字句(或单或双),既是题,又是韵,所谓“一韵到底”,是说整首诗都必须押与首字同韵的韵脚;所谓“隔句押韵”,即每一组诗句,前面一句无须押韵,后面一句必须押韵,不得乱套,不得中途变更,单宝塔诗则要求每一句都得押韵。同时,在用韵上面还应当注意两点:一是,首字为平声字,则整首诗都押平声韵,若为仄声字,则全首都押仄声韵,不能任意变更,也不能平仄混押;二是,如果全诗押平声韵,则双字句的前一句最好以仄声落尾,反之亦然(亦与联律要求相合)。这里并不强求一律,但能够如此做最好,因为它使作品的韵律感更强,读起来更加琅琅上口,和谐顺畅,也就是更具音乐美了。此外,宝塔诗的篇幅,自然以“一七体”最为适宜,可以再增加字数,一般又以增到九字句打止。也可以继续增字,史上增得最多的是唐代道士杜光庭,竟增到十五字。他的两首宝塔诗,一篇题为《纪道德》,一篇题为《怀古今》,都是从一字句至十五字句。这种增字过多的做法似乎历代都并不提倡,因为这样做,也许对描述复杂的事物和抒发复杂的情感带来某种优势,但显得冗长繁重,往往削弱了诗的美感,而创作难度加大,还不免出现故意凑字数的弊病。从杜光庭的这两首诗中便不难看到这一毛病,所以到今天仍然无须提倡这种做法。
宝塔诗是我国民族文化独有的艺术形式,亦是我国文学画廊中的一朵耀眼的奇葩,虽有一定的文字游戏之嫌,但是只要赋予它深刻的思想内涵,将诗歌的“形”与“神”紧密地交融在一起,就完全能够创造出无穷的艺术魅力。而做到这样并不困难,一千多年的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历代的宝塔诗写作者不断地写出了自己的杰作,那一篇篇神形兼备、质优意美的诗章。应当说,宝塔诗在不同时期,不同年代,不同场合的确发挥了无比的艺术魅力,成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诗歌形式。宝塔诗不仅仅对我国历代古典诗歌的发展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对后世新诗的发展影响也极大。据现代文学史记载,像胡适、郭沫若、徐志摩、冰心等著名诗人都曾经在创作新诗时采用过如宝塔、阶梯等诗行排列的形式,显得新颖别致。后来到了五六十年代的新中国,仍然有一些诗人喜爱写作阶梯诗,其时我们认为是受到苏联诗歌界的影响,因为苏联诗人中写阶梯诗的人不少,尤其是马雅可夫斯基当时最为著名,在我们青少年当中的影响最大。其实还有我们自己的宝塔诗之深远影响,这是我们多年后才慢慢明白的。还有当今的台湾地区,盛行着一种名叫图象诗的诗歌形式,显然受宝塔诗的影响较大,其诗体如塔之临水,塔影倒映,非常形象。总之,宝塔诗虽然只是古典诗的一种杂体,但为我们留下了一大批值得不断欣赏玩味的美轮美奂的篇章,而且还一直对我国诗歌的发展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对这样一种民族文化的奇葩瑰宝,不容我们有任何忽视轻慢,而是必须善加保存、大力保护,还应当继续发扬光大,让它焕发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附录:
——隋·僧慧英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