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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莲花碧水涯
——白先勇带昆曲《牡丹亭》为叶嘉莹祝寿
何华
7月13日,农历六月初一,叶嘉莹先生94周岁生日。这一天,白先勇老师带了一台昆曲大戏——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到天津南开大学为叶先生祝寿。农历六月又称荷月,故叶先生小名为荷。叶先生一辈子喜爱荷花或莲花,这也是她一生诗作中反复书写的对象之一。现实环境再艰难,她也充满乐观之精神,“相思一夜归何处,梦到莲花碧水涯”;“一任流年似水东,莲花凋处孕莲蓬”。莲花,可谓叶先生高洁优雅不染尘埃的化身。
叶先生说,按照老风俗,应该过虚岁,即95岁生日。可是,明年是南开百年校庆,又逢叶先生到南开教学四十周年,校方建议叶先生95岁生日放在明年,三喜同庆。这个安排,自有道理。叶先生叶落归根,晚境大好,与张爱玲形成鲜明对比。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张爱玲的晚年,那是另一道异景。
当晚的演出,叶先生看得不亦乐乎,之后她发表感言:“本以为演几出折子戏,没想到学生们演得这么全面,真是太难得了,按大学生的要求来衡量,演出水准之高,可以说是空前的。”叶先生用“空前的”一词赞美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可见先生多么欣赏和推崇。十五年前,白先勇开始制作推广青春版《牡丹亭》,为复兴昆曲、复兴中华文化立下汗马功劳,这是有目共睹的。当年白先勇就发了一个悲愿:希望昆曲进校园,让大学生看到中国戏曲最优美最有情的表演种类——昆曲。于是,青春版牡丹亭2005年从北京大学开始,启动了校园巡演计划,之后在海内外三十多间大学上演,所到之处,受到大学生们的热烈追捧。2009年,“昆曲进校园”计划进一步深入,除了校园巡演,在白先勇的推动下,北京大学设立了“经典昆曲欣赏”课程。2013年,更是建立了“北京大学昆曲传承与研究中心”,专门推动昆曲的校园教育。去年七月开始,以北京大学为首的北京十六所大学和一所中学,联合组成一个校园传承版牡丹亭演出班底,经苏州昆剧院专业老师指导,经过大半年的集训、排练,终于成熟,开始巡演,他们先后在北京上海演出,天津南开大学是他们演出的第三站。说实话,来天津之前,白老师在电话里大赞这批大学生的演出,那口气好像有点“吹过头了”。我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心想去给白老师捧捧场,凑个热闹吧。看完演出,才知道,演出水平之高出乎预料,白老师的赞美一点没夸张,叶先生评价“空前的”三字,恰如其分。
“游园惊梦”是经典里的经典,最考演员功夫,男女主角柳梦梅和杜丽娘及春香的扮演者中规中矩,唱作俱佳。“离魂”一折里的“集贤宾”,不容易唱,这位“病丽娘”的扮演者,一字一泪,声情并茂,把这首中国戏曲里最动人的离魂曲唱得令人心碎。“幽媾”一折的两位演员,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非常到位。白老师极欣赏这对演员的默契配合,直叹:“了不起,了不起!”但全场看下来,最出众的还是“冥判”一折,舞台的立体美、大红大白服装色彩的对比、演员的唱念做打,达到了接近专业演员的水准。
这台戏的意义,不仅仅表现在演出水平上,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大学昆曲教育的收获上,青春版之后又有一个校园传承版,足以说明北大九年昆曲教学实践,有了一个完美的、总结性的成果展示。白先勇带着这台戏来南开大学为叶嘉莹祝寿,意义也就非比寻常了。叶先生和白先生,他俩都是中华文化的传播者和持灯人,一个讲授中国古诗词,一个宣扬昆曲和红楼梦,他俩要把中国文化最美好的瑰宝奉献给天下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一个民族要有文化自信,一个拥有唐诗宋词、牡丹亭、红楼梦的民族,能不为此自豪吗?
第二天的庆生座谈会上,叶先生和白先勇话旧。叶先生说她在白先生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得意之作”,抛开了学术文章的呆板规矩,可以“跑野马”,自由发挥。其中一篇是《从义山〈嫦娥〉诗谈起》,它对白先勇影响很大。叶先生还聊到,外文系的夏济安先生看了她的文章,想要认识作者,“夏济安是个很害羞的人,和他弟弟夏志清完全不同,叶庆炳先生带夏济安来见我,可是他一句话不说。”叶嘉莹说到这里,大笑,又补了一句“尽在不言中”。
三十多年前,我在复旦听过叶先生的课,整个人像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一样,最记得她穿的蓝色衣服上绣的蓝色花朵,真是“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她讲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足足讲了半节课(可见她喜爱荷花),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从此埋下古典诗词的种子,在随后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发芽生长。
去年叶先生出版了中英双语的《独陪明月看荷花:叶嘉莹诗词选译》,其中收了叶先生1944年,二十初度时写的(正宫)端正好套曲,包括自述、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尾煞。这几首曲子写得非常深刻,简直吃透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又有佛家的空幻之感,完全不像出自一个二十岁的女性之手,叶先生“一语成谶”,她后来的不幸遭遇,似乎提前写进了这部套曲里。
最近读张定浩谈古诗的随笔集《既见君子》,写得真好,他自己一定是尝到了“诗之大味”,才能发诸笔端立于纸上吧?惟评论叶嘉莹一段不敢苟同,张定浩也承认他对唐宋词的真正领会得益于叶先生的书,“后来对她便慢慢有些不喜”。当然不止张定浩有这个看法,不少人为了显示自己的成长与成熟,总要在文章中“抛弃”或“不喜”曾经对自己有情有助有恩的人。我也犯过这个毛病,曾在文章里对某位前辈作家“下笔太重”,现在想想有些后悔,也算经验教训。叶先生的雅俗共赏要比单纯的雅,难得多!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她已经达到了“诗人合一”:她就是诗,诗就是她。叶先生春蚕吐丝缕缕不绝,绫罗了自己,也绸缎了别人,有诗有词的日子充满光泽,得人间温润境界之极。她那份苦口婆心、现身说法,真是大慈大悲。
这样的老太太世间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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