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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河清的“侠气”
何华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读读胡河清,带有致敬的意思,就如每隔一段时间会看看小津的电影。撇开文学评论,最近读了他的小说《菩提树》,他早年写过几篇小说,尽管不太圆熟,却显露了他的创作潜质。他内心是有文学梦的,学术研究费时耗神,挤破了他的梦想,未能“美梦成真”。《菩提树》写上海大家庭里父亲及六位兄弟姐妹的故事,从大姐的“视角”叙述,小说几乎都是对话,“对话”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技法,胡河清是传统的。
我从废名、木心、胡河清、张定浩四人看到了某种联系,文学批评是可以不学究、不僵硬的,是“活的、灵动的、有生命的”。最好的文学批评,一定有作者的情感投入,这种情感投入绝不是滥情,而是与批评对象的情感碰撞和交融,你可以在胡河清的文学批评里看到火花,甚至“鬼火”——可能这也是他弃世的原因。以胡河清(1960-1994)的年龄而言,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已经非常深入了,明显高于他的同辈学者,有了这个本钱再来研究现当代文学,当然就不同凡响了。他没有当时年轻学者乱用、硬套西方文学理论的流行病,他自称是一名“很土的”文学评论员。钱锺书看了胡河清的学术评论,复信曰:“整篇亦诙诡多风趣,不同学院式论文。”实际上钱先生本人的文学批评也是这个路子,只是他的学养更深,整体上高出他们四人一大截,不可等量齐观。
胡河清由外婆带大,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是个书斋型的宅男。可能这只是假象,他内心是有游侠气的。安徽教育出版社的《胡河清文集》附有一本“别册”,收了不少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支教安徽和云南期间拍摄的旅游照片,可以说他是中国第一批“驴友”。几个月前,我看了克洛德·苏台1960年执导的黑帮片《冒一切风险的阶级》,男二号贝尔蒙多的出现是个惊喜,痩精精的,有游侠气,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藏着正义。看的时候,我就想到,胡河清一定喜欢这片子吧。
胡河清爱读金庸不是平白无故的,金庸的小说调发了他内心的男子气和游侠精神,武侠小说里的“手足情深”更是他所向往的。他也推崇孙犁,并写有一篇《重论孙犁》,说“孙犁小说写得顶好的是女性”,并认为《荷花淀》是中国传统婉约派的典范文本,这些观点都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但奇妙的是,胡河清本人却认为孙犁最好的小说是《新安游记》(别被标题误导,它可不是一篇新安江游记),男主角就是一个英雄,一个游侠,让我联想到电影《小兵张嘎》里的罗金宝,胡河清非常推崇这样的侠士。他在《杨绛论》里极欣赏女主角姚宓,他觉得姚宓的气质既有江南闺秀的冰雪聪明,又有“一种北国女侠的英气”。胡河清甚至认为,姚宓“很有些杨绛先生早年时代的影子在的”,杨绛也不可用“江南闺秀”来限量她,文革中,她充分发挥了“女侠”的一面,和邻居争斗。胡河清的评论就是一面镜子,既照见了书写对象,也折射了他自己,侠客侠女都是他的偶像。可惜,胡河清走得太早,未能读到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否则他定会有一番感动。
二十多年前,我遇上了他的《灵地的缅想》,书里的那篇自序,也有一股侠气,我一读再读,至今还在读,它是活的,和读者一起成长。
我一直把胡河清的坠楼蹈死,当作贾宝玉的弃尘出家,是的,他以另一个方式“活着”。昨日读陶诗,看到“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几句,就又把这活生生的“飞鸟”当作了胡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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