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集·卷二十三》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全诗如下: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苏东坡这一诗篇作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先生是年六十岁,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身份,居惠州贬所。
诗题中的章质夫,名栥(音jié),字质夫,福建蒲城人,是苏轼的好友。元丰四年(1081)章质夫咏杨花词《水龙吟》传诵一时,东坡先生作有和词。章栥是宋英宗治平四年的进士,哲宗时官至资政殿学士,后加集贤殿修撰,徽宗时拜同知枢密院事。绍圣初年,东坡谪居惠州,章质夫时任广州知州(太守)。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云:“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章质夫有信给东坡,答应每月送六壶酒,送酒小吏不慎将酒壶跌破而酒未送到,东坡“戏作”此诗相问。诗作表现了坡翁幽默的性格,谐趣的天才以及苏章之间的友谊。
另,坡翁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有名句曰:“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据《宋史》记载,章栥践行了这一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他曾率大军征西夏,叱咤风云,用兵如神,取得辉煌战绩。
《章》诗是东坡先生的一篇佳作,诗中化用前人名篇佳句,典故信手拈来,含意丰富。虽然胡适曾有“用典艰深,读之困难”之評说,但我们如果对诗中所引用的典故一一探究明白,再欣赏诗作,就能领会其涵义,品味出其中的谐趣之妙。
首联“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晋朝时期,彭泽令陶渊明看不惯官场的黑暗,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毅然辞官归隐,从此躬耕终生。据晋檀道鸾《续晋阳秋》载,有一年重阳节,陶渊明无酒可饮,百无聊赖,独自在篱笆边散步,采了一把菊花在手里,嗅嗅嚼嚼,聊以为遣。忽见一个穿白衣的人说奉江州刺史王弘之命前来送酒,陶渊明喜出望外,立即打开酒瓮,对着菊花开怀畅饮,尽醉方罢。
颔联“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青州从事”和“平原督邮”本是官吏名称,这里分别指“好酒”与“劣酒”。据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记载,桓公有主薄善品酒,故凡有酒,必让其先尝。遇好酒,主簿则称其为“青州从事”;遇劣酒,则称其为“平原督邮”。盖因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主簿以谐音方法说明“从事”到脐(齐)为好酒,“督邮”到膈(鬲)为劣酒。东坡诗句尚有“人间真一东坡老,与作青州从事名”;“我欲醉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从今便踏青州曲,薄酒知君笑督邮”等。
“乌有”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虚拟的人物,后成为不存在的人、物的代称。子虚:并非真实;乌有:哪有。指假设不存在或不真实的事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司马相如《子虚赋》:“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子虚为虚言,乌有先生作无有此事,亡是公当无此人。后世就称虚无的事情作子虚乌有。
古人许多诗话都谈到这篇诗作的颔联尤见功力,用典臻于化境,不啻鬼斧神工,谐趣效果奇佳。这是一幅绝妙的“流水对”。当代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中说:“流水对就是两句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白日’‘黄河’是两句并列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实际上对得很工整,是流水对,是很好的对偶。因为对偶的好处是符合于美学上的所谓均齐,但过于求均齐又怕呆板,又怕迁就对偶这种形式而损害内容。流水对既有均齐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联贯而下并不损害内容,所以是很好的对偶。”
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诗人遇成语佳对,必不肯放过。坡公尤妙于剪裁,虽工巧而不落仟佻,由其才分之大也”,并举此联为例。又说:“自然淡泊,触手生春,亦见其学之富而笔之灵也。”宋吳曾《复斋漫录》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二句浑然一意,无斧凿痕,更觉有工。”
颈联“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世说新语·任诞》曰:“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漫绕东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有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落英”,陶渊明《桃花源记》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句。《尔雅》释“落”为“始”,《释诂》中也将“落”释为“始”。《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落英”是新绽芬芳、乍吐香艳的鲜花,食之绝佳;此处“落英”不是凋谢落地之花。
尾联“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南海使君”系运用借代修辞,指章质夫,“北海”指孔融。孔融是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因其曾为北海相,故称。汉北海郡治营陵
(今山东省潍坊市昌乐东南)。《后汉书·孔融传》:“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这里是说章质夫如孔融之好客。榼,古代指盛酒的器具或食盒。百榼犹言很多杯酒。另,也可喻善饮。苏轼《酒子赋》:“吾饮少而辄醉兮,与百榼其均齐(我饮一点酒就会醉了,如同善饮者喝下很多酒一般)。”
绍圣二年九月,坡翁作《和陶贫士诗》七首,序曰:“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将近,樽俎萧然。”可见东坡先生当时生活贫困,窘于衣食,酒肉匮乏,虽然如此,坡翁依然不失其达观超然之精神。送酒而未得,本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坡翁在此却以幽默诙谐的笔调侃戏谑,使之转化为一件乐事。纵观全篇,诗人那闻酒将至而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久候不得而怅然若失、无奈漫步的风趣形象,活灵活现地跃然于纸上。诗篇结尾转而写道:友人素来慷慨好客,此后必然会将更多的美酒馈人畅饮,虽然此次之酒未曾得到,寄希望于将来。
最后,笔者试将坡翁全诗意译如下:
得知阁下将要派人送酒来,我就像陶渊明那样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穿白衣的送酒者,还急急忙忙打扫我那透风的居室,清洗那些残破的酒具。
可是为什么阁下信中所说的六壶堪可谓之“青州从事”的佳酿,竟然化为司马相如所说的“乌有先生”了?
我只是用左手拿着新鲜的海蟹(本应持酒杯的右手中却徒然无物),嗅闻着初始绽放的菊花那乍吐的芬芳,无奈地绕着东篱漫步徘徊。
身为南海使君(广州太守)的阁下,就是当今之豪爽好客的孔北海,待到春耕时节,必然会拿出许多美酒送给人们饮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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