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懂得,对西方文化具有重要规定作用的基督教首先是通过它的价值体系来起作用的。而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居于首位的当属上帝。摧毁基督教的体系,从而消除它对文化的影响,最根本的就是摧毁上帝。

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借“疯子”之口宣告了上帝之死以及上帝死后西方人所陷入的迷茫:“上帝到哪里去了?……我们杀了他……我们都是凶手!但我们是如何犯下这件案子的呢?我们又如何能将海水吸光?是谁给我们海绵而将地平线拭掉?当我们把地球移离太阳照耀的距离之外时又该怎么办?它现在移往何方?我们又将移往何方?要远离整个太阳系吗?……当我们通过无际的空间时不会迷失吗?……曾经是这块土地上最神圣与万能的他如今卧倒在我们的刀下,有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血迹?有什么水能洗清我们自身?我们应该举办什么样的祭典和庄严的庙会呢?”上帝死了,以上帝为核心的价值体系随之坍塌。人们信仰什么?生存的意义何在?人们如何行为?人们陷入了无所信仰、无可依恃、无所适从的境地。这正是尼采对基督教攻击所希望达到的结果。

        上帝死了,基督教垮台了。在尼采看来,这不是人类的不幸,而正是人类的大幸事:上帝死了,上帝的亵渎者也死了,人们再不必担心背亵渎上帝的罪名了;上帝死了,人们不用再受上帝的主宰了,可以“使自身成为上帝”了。上帝死了,人们精神获得了空前的大解放。“再没有比这件事更为伟大的了”,“我们的后人将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更高尚的历史之中”。上帝死了,人们用不着担心失去生存的意义和指导原则。尼采告诉人们,上帝已死,无需再“生在现世,而瞻望来世”。不要再蔑视现世生活,把幸福和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国。要热爱大地,忠实于大地,从现实生活中寻找生活的意义。“上帝死了,我们热望着超人的出现。”超人是大地的意义。尼采没有给超人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从他关于超人的众多论述中可以得知,超人是一种比现在的人类更高级、更完美的生物类型。做超人意味着努力做一个强者,不断强大自身,完善自身,超越自身。怎样做超人?综合尼采的思想,这就是:要拒绝“死亡的说教者”、虚无主义者(如叔本华)关于人生没有意义和价值,现实生活没有幸福,不值得过的荒谬说教,热爱现实生活,过好现实生活,努力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幸福,创造生命的价值。要接受命运,即把现实人生所包含的丰富多彩的全部内容承担起来,对生命所包含的一切困难、矛盾、痛苦、牺牲不回避、不逃避。勇敢战斗,制胜敌人和对手。在斗争和胜利中享受生活的快乐和幸福。不轻蔑肉体,尽量满足生命本能的需要和欲望。摒弃一切旧的(尤其是基督教的)道德原则,采取新的道德原则,即被尼采称为“主人道德”的东西。在这个道德价值表上,赫然写着的是:自私利己、无情、残酷、践踏异己、征服、统治、骄傲、勇敢、战斗、创造、坚韧,等等。尼采要求,为了自己的强大,要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包括暴力和最无耻的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强大,可以毫不动心、毫无愧心地把别人降为奴隶、工具,毫无限制地接受别人的牺牲。努力去夺取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最精美的食物、最清澄的天空、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人。做超人,就是尼采在“上帝死了”之后教给人们的生存意义。

        尼采用以超人为核心的新价值体系取代了基督教以上帝为核心的价值体系。用这种新的价值体系重建西方文化和社会生活,是尼采批判基督教的最终目的。

        在尼采之前,西方历史上出现过两次大规模的批判基督教运动。一次是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为代表的,这次批判的特点在于,批判基督教的原罪说、来世说、禁欲主义,肯定人的现世生活、现世幸福。反对抬高神性,贬损人性,而肯定人性。既肯定人的自然方面、非理性方面,又肯定人的理性。另一次对基督教的大批判是近代的启蒙运动。这次批判的特点是,反对基督教的信仰主义和蒙昧主义,宣扬理性和科学。启蒙思想家们否定教会、上帝、信仰和权威,而肯定人类理性和科学的权威,主张理性是衡量一切、判断一切的尺度,凡不合乎理性的就被宣布为没有存在的权力。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是单枪匹马进行的。但就其内容的广泛、思想的深刻而言,与前两次相比并不逊色。有人把尼采的批判说成是继前两次之后对基督教的第三次大批判,这是有道理的。与前两次批判相比,尼采的批判有其特点。如上所述,尼采的批判涉及到多个方面,但这一批判是围绕着一个中心进行的,这就是谴责基督教对人的现世生活、现实生活,对生命尤其是它的自然方面的否定。在这一批判中,尼采所确立的基本思想是,肯定人的现世生活、人的生命,尤其是生命的自然方面。尼采说:“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所排拒的生存因素(指肉体、本能的需要、欲望——引者),在价值的层次上说,是无限的高于那些为颓废本能所赞扬的生存因素。”在尼采的批判中,我们看不到他对人的理性的维护,相反,他在维护人的本能时,却错误地批判了理性。在他看来,理性与本能是对立的。倡扬理性,就会危害本能;为肯定本能,他宁肯牺牲理性。但他并不完全排斥理性、否定理性。因为他认为,理性是为肉体、本能服务的工具、手段。可以说,尼采对基督教批判也是在肯定人性、倡扬人性。不过他所肯定、倡扬的主要是人的肉体、本能方面。这就是他对基督教的批判不同于前两次的地方。这也是尼采批判基督教的突出特点。

尼采的理论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从细节上看不乏矛盾之处,但就总体而言,思想却是非常一贯的。它有一个鲜明而突出的主题,这就是肯定生命,尼采体系的所有部分都从不同的侧面体现着这一主题。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特别集中而突出地体现着这一主题。

尼采的肯定生命包含着丰富的内容。这主要是:肯定人的现实生活、现世生活;肯定人生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包括其中的矛盾、困难、痛苦、牺牲,等等;肯定生命首先是对生命的自然方面(肉体和本能的需要、欲望)的肯定;肯定生命是一种不怕困难、勇敢战斗,不断追求自身强大、发展的生活态度。肯定生命是强者、高贵者具有或应该具有的一种生活态度,病残者、卑贱者与之无缘。在尼采对基督教所作的批判中,肯定生命所包含的这些内容都有所体现。尼采批判宗教的上帝、来世、灵魂等观念,是因为它们引导人们轻视现世生活、现实生活,蔑视肉体和本能的需要、欲望,诱使人们放弃为追求现实的幸福而进行的斗争;批判基督教的伦理价值,是因为它们腐蚀人们健康的灵魂,麻痹人的战斗意志,扼杀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使人变得羸弱无力,甘心做基督教病弱的羔羊;批判教士、僧侣,是因为他们满脑袋虚妄不实的东西,却以为掌握着“真理”,自负地以群众的救世主自居,用狡黠的手段和策略引导群众反对自己真实的生命,引诱他们走向虚无。尼采批判教徒,是因为他们中毒甚深,却执迷不悟,明明在走向死亡的深渊,却误以为在走向幸福的天堂。由此可见,尼采批判基督教所紧紧围绕的一个中心便是它对生命的否定。在对基督教的批判中,尼采最不能容忍的是基督教扼杀强者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阻碍他们权力意志的发挥,使他们不能向超人发展。尼采说:“在基督教中我们反对的是什么东西呢?反对的是它存心要毁掉强者,要挫折他们的锐气,要利用他们的疲惫虚弱的时刻,要把他们的自豪的信心转化成焦虑和良心苦恼;反对的是它懂得怎样毒化最高贵的本能,使它染上病症,一直到它的力量、它的权力意志转而向内反对它自己——一直到强者由于过度的自卑和自我牺牲而死亡。”

        尼采声称他向神学家宣战,是因为神学家的价值判断是颠倒的:在神学家那里,“凡是有害于生命”的东西,被称为“真实的”,而“凡是使生命高尚化、提高生命价值、肯定生命、证明生命之意义而使其壮丽”的东西都会被称为“虚伪的”。这些都表明,尼采批判基督教,是要确立一个原则,即肯定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