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章益教授      

                 张全信

     1960年，我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山东师范学院（山东师范大学）教育系心理学教研室任教，当时教研室有七八个人，有一个年长者，中等身材，有些偏瘦，见面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和蔼可亲，开会时发言不多，搞卫生总是积极抢着干。一打听，他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章益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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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教授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曾任复旦大学校长，上海解放前夕，当局密令他迁校华南，并催促他本人迅速离沪。章益校长拒不迁校，也不离沪，并组织“护校委员会”保护学校，迎候解放，最终将一个完整的复旦大学交给了新中国。章教授还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心理学家和翻译家，他学贯中西，知识渊博，在全国享有较高的声誉，1952年，我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章益教授从上海调来山东。

1960年，山东师范学院教育系恢复招生，章益教授讲普通心理学，我担任辅导。当时制度规定，教授讲课助教辅导，而且助教必须随堂听课。我虽然学过普通心理学，但听章教授的课仍然饶有兴趣。他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记得他讲授感知觉这部分内容，讲对比原则时，他引用杜甫的诗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来说明，讲相似原则时，他引用了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至今想起当时的情景，犹在眼前，栩栩如生，这样生动的讲授谁会逃课呢？

1961年，国家经济发生困难，中央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压缩高校办学规模，研究决定教育系下马，当时已经招了两届学生，怎么办？新招的六一级学生转入中文系学中文，六〇级学生选出9人继续学教育，其余学英语。当时我校外语系英语专业只有专科没有本科，教育系有较强的英语师资力量，决定成立英语班，自己培养英语人才。这个任务就落在了章益教授身上。

章教授早年自费留学美国，在华盛顿州立大学攻读教育学和心理学，因学习成绩全优，受到校长和老师的器重，并获得研究生奖学金，他是该校建校以来获得研究生奖学金的第二个外国人，在美国取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后，章益教授回国投身教育事业。扎实的英语功底，认真的治学态度，让章益教授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新成立的英语班由章益教授主讲，他几乎每天授课，用两年的时间给学生们学完了英语本科四年的课程，这班学生后来都成了我省高校和中学的骨干英语教师。后来谈起这个事情，章老师总是喜形于色，师母对我说：你老师教这个英语班，是他来山东师范学院以来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

文革后，章益教授年近八旬，他工作更加积极，任务更加繁重，一边著作翻译，一边带研究生，他撰写出版了《新行为主义》，对人的行为复杂性进行学术探讨，颇有影响。不仅如此，章教授把这本书的稿费全部捐出设立奖励基金，奖励品学兼优的学生，这一基金一直延续到现在。

八十年代初，新兴的认知心理学传入我国，章教授适时地选择了一本美国心理学家莫敦·亨特撰写的《人心中的宇宙》一书进行翻译，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为中国心理学研究发展提供了新的课程。章益先生翻译的文字，并不是直译，一点都不晦涩难懂，读他翻译的书像读小说一样，还能把外国的谚语典故换成我们通俗易懂的谚语。

有一年暑假，为了招硕士研究生准备资料，章教授到上海图书馆去查询，乘电车时摔了一跤，造成骨折，在上海他儿子家养伤，单位领导派我到上海去看望他。我去时是一个下午，他住的房子较小，而且西晒，屋里闷热得很。章教授却正伏案写作，汗流浃背，桌子上放了一块湿毛巾，他写一会儿就擦一把脸。我说：“天那么热又有伤，您好好休息一下”。师母说：“他不听话，工作起来不要命。”老师解释说：“事情是这样的，人民教育出版社要出一本几位心理学者翻译的《西方心理学家文选》一书，让我审阅，我觉得翻译者都是老先生，看一看不费大事。接过稿子之后，发现自己估计错了，有些翻译得很粗糙，有的语句不顺，词不达意，读起来晦涩，有的甚至有错误，改起来很费劲。改别人的东西比自己写还困难。很多地方干脆自己重新翻译。”这本书出版时，仅在后记中感谢章益教授对这本书的审议修改。章益教授严谨的治学态度，和豁达的心胸、清傲的风骨可见一斑。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莎士比亚全集》，有几部较难翻译，找到了章益教授，章老师翻译了《亨利六世》剧本上、中、下集，后来又翻译了司各特的《艾凡赫》和《中洛辛郡的心脏》等外国文学名著，称得上是我国有份量的翻译家。

  八十岁的老人应该颐养天年，但由于历史的原因，章教授80岁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到86岁去世，刚好招了两届。对这几位心爱的弟子，他花费很大的精力，每周都安排一定时间进行讲授，或者答疑研讨。我也曾旁听过几次，根据主讲内容，他每每都要布置必读材料和参考材料，这些资料都是外文书刊，必须进行复印，复印费不菲，他考虑到学生的困难，多次与教务处分管研究生工作的同志商议，报销研究生的复印费，获得批准，保证了研究生的学习。从这一点看，章益教授一方面严于治学，一方面对学生的关心细致入微。

研究生学习资料基本都是外文，章益教授一方面到山东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寻找，一方面和校图书馆商量购买心理学外文书籍，后来，图书馆每收到新书目录，都找到章教授圈阅购买。有一次我校召开全国心理学大会，北京师范大学张厚粲教授要参观山师教育系的资料室，张教授看过之后非常惊讶：你们的外文心理学书怎么那么多，有好多我们都没有。这都是章益教授亲自筹划购买的，为学校心理人才的培养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他去世前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他已经处于断断续续的昏迷状态，我知道他从生病开始就消化不良，我问师母，老师吃点东西没有，师母说：“他想吃油条，叫女儿买了回来，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嚼了很长时间，勉强咽了下去。”我看到病床旁边的小桌上，有一叠书写的资料，当我拿起时，师母说：“这是小陈（研究生陈宝凯）的毕业论文，你老师清醒时修改一段，现在还没改完。”我听了以后心里很难受，一个病危的老人仍念念不忘工作，他的病是脑萎缩，是累死的！这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啊！

章老师身上真正体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优秀品格，他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楷模和榜样！

（本文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