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佳日(摘录)
(2016-03-13 11: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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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文化 |
分类: 读书笔录:胡兰成、马一浮 |
【惊枝未稳】
- 秀美是住在何处都比我自然,与世人无隔。我每见她坐在檐下与邻妇做针线说话儿,总惊叹她的在人世安详,入情入理。便是那阿嬷与后院少妇,连同那手抱的小儿,亦都是宋人平话里的,明清小说里的,民国说书里的街坊人家人,她们或妍或媸,人相各有不同,却皆在人前有个周公之礼,把人世看得很肯定,时势无常,她们还是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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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祈愿,意诚而不作哀恳,因为对人世的好情怀,亦只如水面风来,有荷花荷叶的气息。且人与菩萨各有端庄与洒然,两不可亵渎,彼此尊重,用不着要到求情的地步。
- 秀美的父亲在世时百无心思,惟嗜酒无刚骨,穷到把女儿都卖了,如今这女儿却与女婿来他坟前拜扫,只觉恩怨都已解脱,千种万种复杂的感情,到底还是止于礼,人世就明净悠远。
- 是日田畈上走了许多路,温州是地气暖,此时已油菜花黄了。
【文字修行】
- 及至开了,她的人还立在房门口,且不进来,且不去端起饭锅菜盘,却倾身对我一笑,还比戏文里的俏丫鬟来得艷,直使我惊。这样的艷姿我只见过两次,另一次即是前年夏天爱玲捧茶来阳台上给我时,腰身一斜,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虽只得两次,但是不嫌其少,因为有过一次两次,已胜却莺歌燕舞无数。而虽有了两次,亦不嫌犯重,因为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又如同佛菩萨的表情亦多是相似的,但是每见只觉人间无对,一刻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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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日写武汉记约三千字,这回竟是重新学习文字,发见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当时多只是平地这样做了,不曾起过甚么依旁的想头,但事后追写,总拿书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类型来套,焉知不然。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又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我亦要去尽圣谛与识障,始能见物见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有其无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无的一面是天机所在,而且品物该是天机里织出来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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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记我写了五十万字,等于学射,射中的十无二三,尽管写时是诚心诚意,写了出来仍十之七八是诳,大学里说格物还在诚意之先,真真不错,若未能格物,虽诚意亦不过是戏剧化的认真罢了。这武汉记写得不成其为一本书,但从一字一句的反省,渐渐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气客气。
- 如此我亦纔晓得了怎样去看他人的文章。爱玲带给我一厚册英文书,是近二十五年欧洲剧选,我把来都读完了,原来都是些怪力乱神,于身不亲的东西。倒是在楼阁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絜,其中庾信的山铭及镜赋灯赋,一字一字我都读进了心里去。还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缘,我看了竟亦觉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调,如、「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兔子来一面鹰。一面虾儿来戏水,一面兔子来赶鹰,」那清洁活泼喜气,简直使我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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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晌午到,青芸一人来看我,不带弟妹同来。她亦只是与我见一见,随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语、「把绿色还给草地,嫩黄还给鸡雏。」青芸亦是把我这个叔叔,我亦是把青芸与儿女来还给天地,把眼前与将来还给岁月。忧患惟使人更亲,而不涉爱,爱就有许多悲伤惊惧,不胜其情,亲却是平实廉洁,没有那种囉嗦。
- 我那侄婿俗气还在其次,却是他有绍兴城里人的老筋,好像已经世事洞达似的,而斯君则是幼稚,爱玲说他是小城市里的少爷,一点也不错,这两个岂是会说话的?而我的爱玲,她的兰成,是贵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说成爱玲不像爱玲,兰成不像兰成,当然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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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夫妻的,本来是要叮叮堆堆,有时像狗咬的纔好,偏这于我与爱玲不宜。今天的样子,当然是我不对。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楼上蛰居久了,变得有点神经质,却因她是我的亲极无爱之人,在这样不适当的环境里见了面,一时没有适当的感情,所以蛮不讲理的单是发作了。而我亦纔懂得了刘邦何以开口就骂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为他一时喜怒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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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末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俛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春莺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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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隔壁准提寺,大殿里有八橱经,我无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团上看经。前此我对佛经全然无知,但从逃难以来,有些地方自然的与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读,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岁时,曾想写一部书,用唯物论辩证法来批评印度哲学,好得没有做那样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经读了个差不多,我又对它不满,从它走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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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得一册花间集,又是喜爱得要命。还买了一部杜甫诗,不拿它当诗来读,只拿它当日常的人事来读。原来佛经的美,中国的诗词里都有。我把这意思写信给北大教授冯文炳,想能勾搭到一个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说佛理宁是与西洋的科学还相近,当然他是当我幼稚,结交只可息念。一个人新有所得,是一来就要排他的,冯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气,我又买得了二册易经,又从籀园图书馆借来了孙诒让的周礼正义,这两部书里的天道人事,原来远比佛理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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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过灾难,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样的好处,亦总有欠缺。所以我连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辞。连那样喜爱过的晚唐北宋词,亦忽然觉得词到底小,不及诗直谅。诗是我爱李白的,不佩服杜甫,因我不愿自己亦像杜甫的穷法,他穷得来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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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买得一本嵊县戏考,有十八相送,楼台会,祝英台哭灵,前游庵,后游庵,志贞哭灵,龙凤锁,盘夫,及相骂本,未经上海文人修改过的,我把来都唸熟了,偶或忘记,想要移易或添减一二字,竟不可能。如相骂本里九斤老踏杀了邻家叔婆的金丝猫,要赔银子三千吊,九斤老家的年青媳妇就要她也赔还借去不见了的镬枪柄,说是月亮里的娑婆树。唱词、
想我公公年纪老,天亮起得清清早,
上畈走到下畈到,拾得一根娑婆条。
东上上来上勿牢,西上上来上勿巧,
上在镬枪刚刚好。
镬枪柄来一记惯,一锅清水会变饭,
镬枪柄来一记凿,一镬萝卜会变肉。
是这样直谅而调皮的中国民间,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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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文章的好处,就在他自己是个才华很高的,而能使斗筲之辈亦有他们的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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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豪杰多不是出于世家,所以明理,我即爱的刘先生的议论,与他的古文诗词书画刻印皆是一种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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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还要有法令的明划,如天地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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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生家里响亮静肃,妇孺无事不到中堂与前院,我去总见刘先生一人在右厢房,里间是书室及寝息之所,外间是起坐间。他喫饭亦独自在这前院厢房里喫,精致的四碟,必有酒,一卮为度,惟女儿捧茶递巾侍候。刘先生用的东西都精致,是没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给我一部因明的书,唐朝慈恩大师的,又赠我字画,亲自用一张报纸来包,亦定包得来的角周正。他放一样东西,都有定位,好像干坤定位,物物在着那里,就是个意思无限。
- 瞿禅是浙大教授,填词当今第一,父亲是做做小本钱生意的,他仅中学毕业,自己苦学成名,其词古语皆成新语,写今事亦好像是诗经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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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涉狂悖妄诞,是有才亦不足观,其才已被杀死了,虽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样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长金圣叹的诗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难有人信用。中国字里的诡奇谲变皆是好字眼,却不是他们所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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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日军空袭温州,炸弹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厢房里写普门品,神色如常。普门品他已写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舍于亲友,我问刘先生也有写错漏了字的么?他说数年来只一次写漏过两个字。这真是凝神鍊形。他写的普门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彷彿仙葩奇恣,而风骨如隋唐人写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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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刘先生执的团扇,是马一浮的字,因问马一浮写如何?刘先生道、「马一浮给人写字,不肯题上款,题上款得加钱,总是习气太重。有人求苏轼的字,追从年余,得一筐而去,写字原不过是余事风流,焉有像马一浮这样的。」我说章太炎亦不肯称人先生,惟题「某某来求字,书此与之」,刘先生听了却不加批评。章太炎是有一种可爱,一样自大,但与马一浮的认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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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刘先生还是喜欢弘一的。弘一法师住在温州延庆寺时,刘先生曾与识面。今因我说起,刘先生就取出弘一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横幅给我看,字径五寸,墨渖如新。弘一与马一浮的交契,可比吴天五与夏瞿禅,但单以字论,马一浮的是道气太胜,像谢灵运的诗,弘一的倒像陶渊明,有他世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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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词,有似纳兰性德,其书画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气廉立,连他的油画与弹钢琴,亦在中国至今尚无人能及。他在日本留学时演剧,还扮过茶花女。但他出家,捐尽浮华奉律宗,谨严坚苦之极,而又谦虚阳和之极,到他面前,只觉你的人亦如春风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里,浙江省主席出巡,厦门市长为至寺开宴,邀请法师识面,先曾托人与他说好的,而他届时仍不出见,惟以一字条谢谢,写的是、「为僧只合山中坐,国士筵前甚不宜。」真是领情而不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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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在籀园图书馆看到一本书上记弘一示寂时,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们拜,你们拜吧。」于是诸众皆拜,如遶佛三匝。我看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为感动,且是觉得辛酸。我就说与刘先生听,刘先生却道、「弘一这样说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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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孔子何以说、「天之未丧斯文也,文岂不在兹乎?」孟子亦说、「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耶?」想必说话还有个上下联,若是像曹操的说话就很好。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怕遭忌,假痴假獃,曹操却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一惊落箸。若像这样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脸正经的自大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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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刘先生,这样刚毅,我亦每觉他妩媚。我益益信服刘先生真有经世之才,且是够骨力,一次冲口而出,我道、「天若厌乱,有朝一日总要请先生出任内阁总理。」刘先生道、「那我也来呀。」又一次是我说起崑曲,刘先生一高兴,他道、「我早先不曾学,其实我的嗓子学唱崑曲是不输的。」我果觉他的说话声音好像四郎探母里芙蓉草唱的萧太后,又像唐乐齐天乐涉盘调的众笙,如曙色初动。
【如生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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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里说他(梁漱溟)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而欲以谦虚之心临之,与之论难,以为此亦慎思明辨之机,其实是惑。且秦兴而喋喋者自熄,汉兴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众说未有因论难而被扫清的。中国今后将有秦兴,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开出新的汉朝,此则尚有天意存乎其间。惟志士为学,慎思明辨自有本义。释迦论外道,孟子难杨墨,是其学之行,非其学之所由成。学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于至善,即或知识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则知识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难,与时流葛藤堆里摔角又几时得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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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起初不叫这书名,我在与外婆同住的柴间屋里开手写,是八千字的一篇论文。另写变成三万字,与刘景晨先生看了,刘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我又改写,不知怎么就增到六万字,刘先生只看得一半,说还是不行。他道、「你这是一部极庄严的书,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鸡雏尚未啄破蛋壳,叫人看了替你喫力。可是且放在这里,待我看完它。」这部书后来费时数年,几次易稿,在雁荡山时曾达廿三万字,最后又删成十四万字在日本出版,将来再回大陆,只有
焚香以告刘先生之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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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里孙悟空说、「想我老孙,一生只拜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萨,两界山师父救我脱难,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 那刘先生且又对我施了无心之恩,是他介绍我进温州中学教书,我也亏得有此。我是妖仙,来到人世的贵人身边避过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无心之恩,父母生我,是无心,四时成岁,是无心的,白蛇娘娘报答许仙,那许仙当初救她也是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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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先生的来信,我亦给刘先生看了,他说梁漱溟比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亦多有错误,但是像维摩诘经里说的、「以众生病,是故我病。」我这样一引用,焉知刘先生不然,他道、「其实万姓何尝有这样多疾病。」我当下憬然。原来悲悯激昂的话,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间是有王者兴,即百花开放,王者未兴,亦像花谢后花开前,有着意思无限。我这样被轻微的叱责有过几次,但刘先生
是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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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读书总要拿来比到自己身上,于身亲的即是好,于身无益的即是不好。有时我无端想起家乡的清风岭,王氏节妇也是被元兵所俘,在此投崖,我诵她
石上的题诗,诵到、
夫面不知何日见 妾身应料几时回
不觉心里一酸,她的身世与我的不同,且去今已将千年,但人世悠悠,天道渺茫 ,还是一样。
- 我听他讲说上海的世面,朋友淘里,及大世界天蟾舞台这等去处,只觉我真是白住了上海多年,竟像庙里的神,要说世俗的热闹,慷慨忠信,还是这班做手艺的人有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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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嬷的待儿子,与儿子待娘,单是这母子有亲,就已经人世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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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杰不离正常,物物平易无浪漫,此所以虽像纣王的无道,
人世亦仍有其清平。
- 我看了温州戏很高兴,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喫了你的瀺唾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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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今年二三月间,我给爱玲的信里每讲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该是那样的写法,而且好写不写,还写了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今亦记不清信里是怎样写的了。这一则是我与爱玲,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竟獃神附了体,以致不晓得对方的心意。二则我可随时随地与现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爱玲,即刻又觉得忧患如新,心里有点摇幌,且我一直避免与旧识通信,给爱玲的信亦怕或被检查,故信里写的竟如说话叵测。三则,我今使用的言语文字,如小孩乳齿纔堕,真齿未生,发音不准确,连自己听了都未见得能意思明白。所以爱玲那时回信道、「我觉得要渐渐的不认识你了。」而我仍旧得意,因为向来说我甚么,我都是高兴的。我还以为她渐渐看我看豁边,正是兰成有可以与爱玲争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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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五月里,我又写信去闯祸。我是想如今结识了刘景晨先生,在温州大约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与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将来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机缘,那时我有山河岁月这部书与世人做见面礼,这部书我现在一面写,一面生出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见蓓蕾,就先已意思满满,急得要告诉爱玲,只因我是为来为去都为她。但是怕邮信被检查,连刘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叙事亦是用的隐语,看这样的信当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脱险境,且可以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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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六月十日来了爱玲的信。我拆开纔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却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静。爱玲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
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
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纔想起一年半前她来温州,两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选择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几次涕泣,一次她离温州的船上,一次是我这次离上海时。此外 想必还有哭过,为我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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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我看完了这信,竟亦不惊悔。因每凡爱玲有信来,我总是又喜欢又郑重,从来爱玲怎样做,怎样说,我都没有意见,只觉得她都是好的。今天这封信,我亦觉得并没有不对。我放下信,到屋后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走走,惟觉阳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却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赵州当伙夫僧,一日炊饭,见文殊菩萨坐在饭镬上,他即用镬枪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禅宗尚有说纵遇释迦,亦一棒打杀与狗子喫。爱玲的与我诀绝,便亦好到像这样。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时与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我这样的在屋后走了一走,就回房里,而且当即又伏案继续写山河岁月这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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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惟变得时常会叹气,正在写文章,忽然叹一气,或起坐行走,都是无缘无故的忽又唉一声。我的单是一种苦味,既非感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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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会奔去寻爱玲,亦没有意思想要写信。但为敷衍世情,不欲自异于众,过得两天我写了一信给她的女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会有回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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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里,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里去游水。看着这水,只觉像席子的可以晏卧,想它如何会得淹死人?我连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种心境好不难说,而只是视生如死,视死如生,于生于死皆无贪欲,皆似信非信。佛经里的「无生忍」,也许就是这样的。但是如唐诗、「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爱玲说的欲仙欲死,我那爱玲便是比印度诸天菩萨还好。
-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写我的文章,写到山河岁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给爱玲看,得她夸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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