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明张岱-金山夜戏-筠芝亭(4)
标签:
筠芝亭金山夜戏莲池大师秋阳创巴仁波切狂慧 |
分类: 陶庵梦忆 |
中国文学受佛学影响,经常用一句话:“人生如梦”。不错,人生是如梦,但是梦也是人生。
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译】
筠芝亭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亭子。但是这座山好像就是为了建这个亭子一样,亭子建好了,山上也不再建其他东西了。
我家以后再建的亭子,都比不上筠芝亭,后来再建的楼阁斋等等也都不如筠芝亭。
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总之,不管是再建一座楼还是再添一堵墙,都显得多余、碍眼。
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
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高祖建这个亭子的时候,在亭子外没有多建一根柱子一片
瓦,在亭子里没有多设一道门槛一扇门窗,这是有用意的。
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
翳,如在秋水。在亭子的前后,高祖亲手种植的树木都已经长成,郁 郁葱葱,林荫密布,就像秋天的水边一样凉爽。
站在亭子前的石台上,能够比在亭子里看到更多的景物,登高望远,一览无余。
敬亭山等峰峦都在亭子的脚下,山中溪水蜿蜒曲折,仿佛从下面的树叶上流过一样。
走下石台往右转,有三道石阶,一株树干弯曲的古松长
在路旁。松树的顶端有一根枝干垂下来,象一顶小小的伞盖,枝叶浓密,从旁边弯弯曲曲地展开,回旋舒展,
象帝王的仪仗一样。崇祯九年以前,松树不高不矮,更加有意境。
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对其高祖张天复所建造的筠芝亭如此赞叹,大有在造亭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意思,并非毫无道理。祁彪佳曾说筠芝亭的建造者———张岱的高祖张天复,是越中园亭的开创者。
筠芝亭之所以受到如此高的评价,还在于它具有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优点,这座外不增一椽一瓦、内不设一槛一扉的亭子,看似孤单、空虚,而恰恰是这孤单、空虚最适合于与周围的自然环境相互因借,“空故纳万境”、“无画处皆成妙境”
是中国古代艺术美学中的表现原则,这种以虚纳实,由有限的小空间进入无限的大空间的手法,是园林建造经常使用的审美法则。因为它能够使人“升高眺远,眼界光明”,对于它的审美价值计成有精彩的概括,即:“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倾之汪洋,收四时之烂熳。”也就是说,在这小小的亭子中,可以使人体验到宇宙之无限广大、历史之源远流长,这是一种区别于一般审美感受的意境之美。
筠芝亭的设计也是禅宗的“转身一路”,空中含“有”,有无一体,人就在亭子中,人是生命的主宰,极目远眺,万物与我一体,还有什么不在我掌中?生命的意义也不在于“空”,而是你所能包容的万有,包括事与物、老婆、孩子、朋友、仇人、事业。。。,以及张岱笔下的锦绣繁华世界,即所谓的“性空缘起”四个字的含义。
【原文】金山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译】 崇祯二年,中秋的第二天,我由镇江前往兖州。日暮时分到达北固山,将船停靠在江口。月光如同流水从囊中倾泻而出,江中波涛汹涌,露气吸收着月光,喷薄至天空都成了白色。我感到极大的惊喜。划动小舟去拜访金山寺,已经是二更时分了。经过龙王堂,进入大殿,十分寂静。树林下洒漏的月光,淅淅疏疏如同残雪一般。我呼唤小奴携带演戏的用具,在大殿中大张灯火,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等几出戏。锣鼓喧哗,一寺的人都起来观看。
有一个老年僧人,用手背擦着眼翳,突然张嘴,呵欠和笑、喷嚏一起出来。慢慢地定睛到底该看作什么人,为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来到的,都不敢去问。戏演完了,将要天亮了,解开缆绳,划船过江。山僧送到山脚,久久地目送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到底是是人、是怪、还是鬼。
崇祯二年,张岱当年32岁,为一纨绔子弟。
“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惊吵众人,吓煞寺僧,世人不敢为,而竟敢为之,不但为之,且著文述之,且这种“狂行”在其文中比比皆是。张岱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与自赏。
张岱的这种“狂”,在某种意义上凸显了我国古代文人所谓的“清高”之气,这种“清高”之气,还须得我们抛却今人世俗的眼光来欣赏方能谙此中三昧。
如张岱之行者,古人中并不鲜见。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有才者的狂傲,刘禹锡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是有德者的自许。
最牛的人莫过于唐人祖咏的《终南望馀雪》,是他在长安科举应试所作,按规定应作成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可他只写下四句: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问其原因,祖咏答曰:“意尽。”(无话即短,不必画蛇添足)。他这样做,是冒了落第的危险,这种把人生前途低置于个人诗学思想之下的行为无疑是“狂”到了极致。
意思是:终南山北岭的景色秀丽,积雪好像浮在云端上。初晴的阳光照在树林末梢,傍晚的长安城中增添了寒意。
最后主考官们合议,不得不认为再多写一句是“头上安头”,判为合格。
张岱演出了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诠释了现实版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境。唐人钱起《湘灵鼓瑟》说的是舜帝死后,其二位爱妃投湘水自尽,后来变成了女神,每每在江边鼓瑟,以瑟音表达对舜帝的哀思。此诗通篇悲哀凄惋、感人肺腑。犹以后两句最为精彩,"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横空出世,突如其来,别开生面,出人意料,历来被人赞颂,堪称"千古绝唱″、"鬼谣″、"神来之笔″......
张岱选择龙王大殿里演出是有深意的,人生从生到死,都像是在龙王大殿(自己身体里)里演出一场热闹的大戏,无论是外面观戏之人,还是在大殿演出的人,都只注意到那个热闹,都没有意识到龙王大殿(自己身体里)里还有宝贝。唐宋时代云门祖师的一句话:“我有一宝,密在形山”,这个宝贝就是每个人都有的“自性”。曲终,再转世“是人、是怪、还是鬼”,是否在三世里继续轮回,还是能跳脱轮回的命运,就看你的造化了。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诗,古代禅宗宗师常常用来比喻“转身一路”。最离奇的“转身一路”发生在莲池大师身上。【曲子演奏结束了,过去的事情过去了,一切都“空”明了,可是还有现在,还有未来。人不见了,人现在在哪里呢?未来会在哪里呢?参!】
净土宗莲池大师,在家时与太太感情很好,有一天太太端来了茶,他却一不小心把最喜爱的玉杯打破了。这一下他忽然感觉到,什么妻子、玉杯,再好也要分手,因此毅然出家了。就这么一下,缘觉来了,人生总要曲终人不见,他一下精神上就解脱了、觉悟了。其实,佛法就这么简单!
读秋阳创巴仁波切的《自由的迷思》,再观张岱之“狂行”,就知这是“狂慧”。“狂慧”是对治人自卑以及疑惑毛病最好的法门。我们俗人一般对自己怀疑,对亲人怀疑,对别人怀疑,对人生怀疑,对生死怀疑,。。。,所以心生种种疑惑和烦恼。只有利用佛法智慧生起“智慧之火“,才能烧去自己所有的疑惑,才能得到解脱,这才是“狂慧”的定义和用途,也是精神得到解脱之唯一正途。
做一个精神上的“狂者”,是一种幸福。所谓真正的解脱就是自己真正再无疑惑了,再也不自欺欺人,再也不受别人骗了。当年禅宗达摩祖师来中国传教,教“佛心宗心法”,就是想找到一个“不被人(包括自己)骗的人”。
【原文】筠芝亭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潆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
“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只有空的杯子才可以装水
空的房子才可以住人
每一个容器的利用价值在于它的空
空是一种度量和胸怀
空是有的可能和前提
空是有的最初因缘
佛经里有“一空万有”
“真空妙有”的禅理
人生如茶
空杯以对
就有喝不完的好茶
就有装不完的欢喜。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