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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十月》2013年6期
一
韩唐生躲在高三教室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圆熟地打着盹。
因为修炼了三年,功力已经相当深厚,他在课堂上睡觉的时候几乎没有破绽,上身拔得笔直,像支摘了帽的钢笔一样戳在座位上。只有头微微下垂,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的眼睛正闭着,旁人还以为他正在认真看课本。他在课堂上睡觉是出了名的,他无法控制自己在课堂上睡觉就像瘫痪病人无法控制大小便一样,似乎是身体上的某一个阀门失控了,睡眠便像自来水一样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数学老师素以严酷出名,在他的课堂上睡觉简直就像是在空中走钢丝,然而就是这样的危险系数他也照睡不误。教室很大,像盒罐头似地塞了七八十个学生,七八十个学生盯着黑板的目光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韩唐生稳稳地盘踞在这蛛网边缘,在空中遥遥相望地和数学老师过着招。
他一边打着盹,一边在梦中还告诉自己,他肯定看不见我,肯定看不见。睡眠给了他罩了一层想象中的隐身衣,让他觉得自己径直从这教室里消失了,任是谁都看不见他。他呼吸均匀,身体笔直,活像在城墙上摆出的空城计,专门摆给城墙下的数学老师看的。这时,居然有人忽然之间擅自闯进了他的梦里,死命把他往外拽,这一拽他就醒了,就像跟着来人忽然从一个洞里跌了出来。他坐在原地把魂魄往回收了收,终于明白了自己正身在何处。刚才是同桌在拽他的胳膊,不过他已经来不及气愤了,同桌小小的影子已经被遮挡在数学老师巨大的影子里了,他像寄生在庞然大物身上的一株植物,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于是便半是得意半是怜悯地看着韩唐生。
韩唐生被数学老师堵在了瓮口,知道自己出不去了,便讪讪地站了起来,任人宰割。数学老师一指黑板,上去做题。他背着七八十缕手电筒似的目光,像被五花大绑了一样,一步一步挪到了讲台上。其实,他之所以走得很慢是因为他在边走边看黑板上的题,睡了一觉醒来只看到这节课的一个横截面,他得迅速把它消化掉。黑板上是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是一望而知的复杂,简直像个被胡乱组装起来的变形金刚,威风凛凛地在那里等着他。韩唐生走到变形金刚前面站定,与它静静地对视了两秒钟。他身后的七八十个人用嗜血的目光贪婪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叮出血来。在枯燥压抑的高三生活里,如果有人在课堂上出丑那简直就是全班人的节日,只要有一个人敢带头笑,全班人便像得了号召一样纷纷笑起来,因为笑得邪气,使这笑有了些刀锋的意味,像一教室的马匪纷纷亮出了刀子,满教室寒光闪闪,明晃晃得吓人。
可是现在,因为站在讲台上的是韩唐生,底下的人都有些心虚,韩土豆,这小子……根本就不是人,睡了一觉醒来知道得倒比别人还多。果然,两秒钟之后,韩唐生拿起粉笔,走到变形金刚前面,像个巫师一样,在它身上加了三条符咒似的辅助线,变形金刚被卸开了。韩唐生刷刷把解题步骤写在了黑板上,写完之后他得意而从容地站定,等候发落。数学老师站在教室幽深的走廊里面目模糊却发了一道赦令,下来吧。全班人都蔫下去了,像集体被大雨淋过了一样颓唐,韩唐生接到赦令,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像刚刚被颁发了什么奖一样试图在观众面前做出一种虚假的谦逊。数学老师正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他,在他走向自己座位的一瞬间里他偷看了数学老师一眼,这一眼把他吓了一跳,以强硬闻名的数学老师正眯着眼睛看着他,嘴角竟挂着一种隐秘的笑容,这缕笑使他周身忽然多了一种慈祥的东西。
韩唐生睡了一觉然后用两秒钟时间解出了这道别人还没来得及看懂的立体几何题,他再一次成功地打击了全班同学。不过, 这也不是头一次了,大家早已有免疫力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全都蔫蔫地把黑板上的解题步骤往下抄。韩唐生像刚发好的豆芽一般昂着头东看看西看看,知道此刻班上一定有不少人在心里正暗暗骂他,韩土豆,这个王八蛋,长得就不是人脑子。韩唐生就喜欢别人在心里这样骂他,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至高的赞誉。
上晚自习的时候,数学老师来教室里视察,因为他兼着班主任。他经常在教室外面先抽上一支烟,暗暗观察上一支烟的功夫才像个幽灵一样飘进教室,然后又稳又狠地抓住一个刚才正在捣乱的学生。他提着猎物带到教室外面去高声训话,他一面在教室外训话,一边用余音震慑着坐在教室里的其他学生。数学老师每个晚自习必到教室视察,风雨无阻,这个晚自习他又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先是环视了教室两圈,然后稳稳地叫了一个名字,韩唐生。韩唐生一惊,看来他是来秋后算账了,即使解出了复杂的几何题也不足以抵偿他在课堂上睡的那一觉。他心惊胆战地跟着数学老师出了教室,数学老师双手抱肩,坚硬的下巴戳在脖子上,看不见他的眼睛,很少有学生看到过他的眼睛,不敢,怕被吸进去。只听他说,剩下的这半年时间把主要精力放在英语上,你现在最大的弱项是英语,其他根本没有问题,英语再提高一个台阶那你考清华没有问题。数学老师的声音有些慈祥有些激动,像从他的钢铁外壳里钻出来的另外一个人,软软的,黏黏的,像只新生的蝉蹭着韩唐生。韩唐生的泪差点下来了。
韩唐生从高一起就是学校的名人,他家在交城县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听说家里姊妹多得像糖葫芦似地能串一大串,他是夹在中间的一个,一件衣服要上面的穿几茬下来才能落到他身上。他每周回家他妈都要给他备好一周的馒头和咸菜,他就日日靠咸菜馒头为生。但全校学生都不能不敬着他。因为他在数理化方面的天分实在惊人。此外他的外部特征也过于鲜明,无论是谁只要看他一眼就一定能记住他。他长着酷似非洲人的皮肤,又黑又亮,阳光好的时候在两里地之外都能一眼看到他。因为是油性皮肤,再加上青春期,他的脸上曾繁殖出大量的粉刺,为了美观他每天早晨要对着镜子挤半天粉刺。到后来,粉刺倒是不长了,但他挤过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坑,像被砍伐过的树桩,象征着他脸上曾经有过繁荣的植被。他还长着一张过于丰满的紫色嘴唇,葡萄似的,这么肥厚的嘴唇长在女人身上都是累赘,何况是长在男人身上。
就这样,他每天顶着一张又黑又麻的脸穿梭于学生们中间,谁要是不多看他一眼他反而觉得不正常。尤其是女生,又想多看他几眼,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又避之不及地躲着他,好像他是麻风病人。班上的合影里他是最好认的,在一群黄皮肤的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张又黑又亮的脸,还闪着光,那就是他。好像整张照片被漂白了,而只有他是漏网之鱼,破例还残留着颜色。因为他这张又黑又麻的脸酷似土豆,学生们便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韩土豆”。连老师们都觉得还算贴切,并没有过于夸大事实。
但他在数理化方面有着令人恐惧的特异功能,似乎是再复杂的题只要一去了他手里立刻就会化为齑粉。他就是在课堂上睡上十觉醒来,也一定是班上最早把题做完的人。考数理化的时候,他一般是在半个小时以内交卷,监考老师不许他出去,他就趴在桌上开始睡觉。分数出来了,他毫无悬念地又一次把数理化考到了接近满分。每到这个时候全年级的学生就都想杀了他,这个基因突变的怪物。
其实没有人知道,对他来说,做难题就不是什么任务,根本就是一种享受。题目越复杂他越高兴,因为题目简单了一眼就看穿了,没多大意思。可是当遇到复杂的题目时,他会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道神秘的门前,调动着所有的感官破译着进去的密码。他的眼睛像X光一样几眼之间便把一道题的骨骼透视清楚了,然后他从它的软肋处下手,把它抽筋剥茧,直捣心脏处。在这个过程中,最令他迷恋的就是刚刚看出门道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里,他会有一种感觉,自己正顺着一条通道迅速向上跑去,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什么都拦不住他,他像一种透明物质一样在这道题里无孔不入,随意出入,他可以向深处甚至更深的地方钻去。那些幽深的角落越多他越兴奋,做到最后他会有一种整个人都飞翔起来的感觉,在高高的空中只有他和天光云影,仿佛整个宇宙间只有他一个人在飞来飞去。做难题对他来说真是一处好去处,所以他总是巴望着题难点再难点。简单的题他都不屑于去做,因为他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侮辱。似乎只有那些艰深晦涩的题目才能让他永垂不朽。
对他来说,做题和睡觉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的,除了形式不同,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他的魂魄可以借机从现实中抽离出来,脱离众生,进入一种彻底自由的状态,什么都束缚不住他。
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个瞬间从躯壳里脱离出来的魂魄才是真正的他,这个时候他还不忘怜悯地回头看着自己的肉身。又黑又丑,果然像枚土豆。自卑越重他便越想做难题,简直上瘾了。他只恨题太简单,只恨高中到高三怎么就没了呢,应该再有个高四高五什么的,才足以让他遥遥领先,把别人都甩出十万八千里。对他来说,在课堂上睡觉其实与炫技无异,有时候他在睡梦中还能清晰地梦到一道题的解法。他要让人知道,它们对他来说只是两道门,他从一扇门进去就能从另一扇门出来,他把它们像地道一样挖通了。
每次课堂上遇到难题的时候,倘若凑巧没睡着他便异常精神抖擞,脸会比平时更黑更亮,像家具刚上了一层黑油漆一样,眼白和牙齿看起来简直白惨惨得吓人。当他毫无悬念地第一个把题做完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己座位上举目四望,脸上略带着卖弄风情的微笑,如果手上有把扇子,估计他会一把把扇子打开轻轻扇几下,再掩到嘴角上去。
数学老师的鼓励当然不是白给的,班上出一个清华北大的学生,老师也跟着沾光,就是不为钱也为一个名节嘛。数学老师相中了韩唐生,静等着秋后收割他,给他点鼓励也是对他的灌溉。韩唐生自从被数学老师肯定了身价之后,挣扎着折腾了半年英语,果然就考上了清华。他被数学老师顺利地收割了。
本以为被叫土豆的岁月该翻过去了,令韩唐生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高中三年他是韩土豆,去了大学他居然还是韩土豆。其实全高中就他一个人上了清华,并没有人出卖他,他穿着满身是褶子的崭新衣裤到了清华,自以为高中生活已经是一张褪了色的明信片,隔了千山万水,再怎么寄也不可能寄到他的大学生活里来。没想到,他的高中和他的大学像两块漂移的板块一样,各自游移多年居然还是天衣无缝地接在一起了。这一接不要紧,两块陆地上的生物很自然地便繁衍在一处了。第一次在大学听到有人叫他土豆的时候,他疑心是遇到了家乡来的老熟人,再看却不是什么老熟人,就是化学系的新同学。这样一个和他毫无前因后果的人居然驾轻就熟地喊他土豆?他站在那里又是悲伤又是惶惑,难道自己的脸上挂着土豆做标签吗?怎么就这么容易地被人一眼看回了原形,似乎韩唐生不过是个外号,韩土豆才是他的真名,所以它死而复生,赶不尽杀不绝。
本来想着进了大学便能把背了三年的黑锅摘掉了,没想到,这口锅根本就是他身上血肉相连的壳,他像只蜗牛一样,居然背着壳进了大学。进大学后根本没有一个女生多看他一眼,多看他几眼的一定是觉得他长得像土豆。
那个晚上韩唐生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感觉自己像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他怎么能甘心坐以待毙?到了半夜他悄悄爬起来,穿着一条短裤摸进水房,水房的灯彻夜不息,墙上有一排镜子。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在水房前站好,然后在镜子前走来走去,像个跑龙套的演员一样,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别人第一眼看到的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对,再来一次。他又走来走去反复演习了几次,每次都假装镜子里看到的是个陌生人。每走一次,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评判一次,是有点黑。尤其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确实是觉得有点黑,还有点麻,但也不能说他就长得像一枚土豆啊,他认为自己离土豆的距离还是挺远的。他一边在心里虚弱地为自己辩解着,一边却悲从中来,因为他其实已经断定,刚才在镜子里一眼瞥到的自己确实与土豆有几分神似。难怪一到大学就有人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是韩土豆。高中生活借尸还魂来了。
他站在大镜子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知道自己丑陋,他从小很少敢这么直视镜子,镜子对他来说全是照妖镜,所以对镜子他一向是敬而远之能躲就躲。今天白天已经被人揭了一次伤疤,半夜里他又自己揭了一次,疼都疼过了,索性也就大无畏起来,对着镜子就像对着一口幽深的井一样,却也敢往进跳了。他看着自己的脸,又看着自己赤裸出的瘦骨伶仃的上身,他想,其实他身上是没有脸上那么黑的,怎么就越到上面越黑,像晕染出来的不均匀的蜡布一样,墨色全集中到头顶上去了,真不会长。他像个怨妇一般怜惜地摸着自己的脸,又摸着自己的胳膊,他想着反正夜深人静,干脆脱掉短裤看看自己全身的皮肤成色吧。
可是,他刚把短裤褪下去半截,一个男生就揉着睡眼来上厕所了。他一拐进水房就看到了水房里站着一个面如锅底的人对着镜子光着屁股,顿时吓得倒退了三步。与此同时韩唐生也受惊不小,也不敢细看来人是谁,急急忙忙提起短裤,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浏览了全貌,看到屁股还次要,关键是不要被看到脸。他猫腰缩脸赶紧逃回宿舍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尽管他比平时晚起了两个小时,逃了两节课,他担心的事情还是畅通无阻地发生了。到了这天下午的时候,全化学系都知道了韩唐生昨天半夜全裸着在水房照镜子。虽然事发当时他其实刚刚才把短裤褪下,连自己都没来得及看清自己。但是已经晚了,传闻昨晚还孵在蛋壳里,经过一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迅速孵出来并长成一只大鸟了,这只大鸟像一只被熬好的鹰一样坚如磐石地蹲在他的肩膀上,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它张张翅膀他就整个地掉进它的阴影里了。他就是再长出十张嘴也没有用了。除了长得像土豆,他还是一个喜欢在半夜里脱光衣服照镜子的自恋狂。啧啧。
他平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照次镜子,结果就被强硬地划入了自恋狂的行列,他想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