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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香

(2013-03-05 18: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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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发表于《当代》2013年1期,选载于《小说月报》2013年3期
                         

黄昏的山林里细若游丝地飘过一缕诡谲的异香。

就那么一缕,可是,很邪,邪到了锋利。

很细,很轻,像一页薄薄的宣纸,一放进水里就自己先化掉了,连点骨架都没有。这香味像是从两扇花纹繁复古旧,腐朽颓败的木门后面散发出来的。那两扇门紧紧闭着,寂静像野草一样凄艳茂密地包裹着这两扇门,却无从猜测这门后面究竟是什么。这异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妖冶、陌生的香味。妩媚得过了,已经近于可怖。

这异香从树梢间擦过的一瞬间,像一只苍白、冰凉、诡异的手,只用寒香的指尖拂过了树梢。叶子乘坐着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旋转着往下落去,落去。这叶子触到卫瑜的皮肤时,她顿时觉得这点碰撞像根针一样直直往她身体深处钉去。她下意识地抱住肩,打了个寒颤。

黄昏迟钝浑浊的光线从树叶中间筛下来,大大小小地向她身上砸去。她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间看了看天色,她不知道这山有多高,但知道今晚是一定到不了山顶了,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这山路恐怕也赶不得。没想到,这刚开发出的山还这么荒凉,山里全是原始森林,一路上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越走山林越深,树木越来越茂密,叶子肥大得像长了一树的手掌。一星半点的野杜鹃突然跳出来,猩得像血。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飘来一缕一缕妖冶的香味,断断续续的,像从一个陌生的世界飘过来的音乐。她无端地觉得这异香的尽头一定系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这么妖冶的香味,不像是人间的。她不想撞见。

迟疑了几秒钟,她决定返下山去,显然她开始就估计错了,虽然已经赶了一段山路了,但山顶还遥遥无期,今晚到了山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在天黑之前到山脚下住宿,明天再上山顶。石阶仍然新鲜粗糙,可见素日里来这座山上的人还是很少。她开始往回返,往下走了没几步,忽然看到前面的石阶上晃着个人影。她吓了一大跳,在这寂静的不见人影的山里,忽然看到一个人竟觉得比见了任何动物还吃惊,简直是天外来物。

渐渐看清楚了,果然是个人。是个男人。还是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像只蜗牛一样,背着一只巨大的黑色旅行包,正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蹴。他走得很慢,边走边有些犹疑地看着周围。见是一个同类,卫瑜放下心来,干脆站在那级台阶上不再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犹疑。仿佛就是一瞬间,她把自己刚才那点恐惧全转嫁到这个男人身上了。现在,自己成了观众。隔着几个台阶,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为她垫了底,心里竟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得意。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才会有的气息。这气息像动物的皮毛一样蹭着她,潮湿却温暖,几乎把她的眼泪逼出来了。竟然在这深山老林里见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原来,人的气味竟是这样温暖。男人眼睛顾着脚下的石阶,还捎带着紧张地观察周围,不提防前面还站着个人。都走到跟前了,他还是看着山路,突然就看到前面有一双脚。简直是大骇,他自己的脚已经乱了方寸,倒退了两步才把重心压住,不至于摔到山下去。

男人刚才的一系列表情都纤毫毕现地收进卫瑜眼里去了。像深夜里的两只船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上的灯火时,便疑心那一定是狐妖所化,断不会是同类,又怕这船真的擦肩而过了,自己前面会是更渺茫的孤单,心里更是恐慌。她突然发现,因为这男人刚才脸上的表情太过真实了,看起来反而更戏剧性。原来,真实得过了,倒仿佛成了舞台上的表演一样。在她津津有味地观察着男人的时候,男人已经像火中取栗一般从恐惧中快速捡出一个判断,是遇到同类了。他摇摇欲坠地掩饰着刚才的惊恐,迅速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然后,一手掩饰性地叉在腰上,仰着脸,眯着眼看着卫瑜。卫瑜抿着嘴,不敢笑。

男人明显是佯装出来的轻松,半生不熟的,喂,你是人吗?

卫瑜使劲咬着嘴唇,忍着笑,你才不是人。

你是不是这山上的山妖?一个女人在这深山里转悠,你不害怕?

你才是山妖。

那让我摸摸你的手,看有没有热气,要是凉的,就说明你不是人。你敢吗?

我不是人,我在这找食物呢,我今晚就吃了你。

男人先撑不住了,笑着作了个辑,山妖姑奶奶,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老娘等我回去,你要吃了我她就饿死了。

卫瑜也笑,她知道,通了。他们像两只昆虫把触角碰在一起,接上头了。

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刚才全身绷起的神经都松散地晾在了石头上。那些神经紧张多时,现在一条条都疲惫地爬不起来了。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低着头,先是看到了一双昂贵的登山鞋,然后,再一点点往上挪去,最后看到的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凡是有这种脸的男人,多数是因为一双眼睛在作怪,看上去多少有些坏的眼睛。

这次是男人站着,俯视着她,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专门跑到这林子里来爬山的。

这山又不是你家的,你爬得,别人就爬不得?

这是女人爬的山?

女人爬的山都贴着标签吗?

你背这么点东西就敢来爬山?

谁都像你一样把房子背过来?

姑奶奶你都不背帐篷晚上睡哪?不怕野兽吃了你?

我到山下找人家去。

方圆十里你看的到人家?你胆子也太大了,没人管你?你老公呢?没老公,那你男朋友呢?都不管你?就放任自流地让你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

你不也一个人跑进来了吗?

你能和我比吗,我是经常登山露营的,经常就住到山上了。

那你刚才还那么害怕做什么,好像我会吃了你。

你突然跳出来,还是个女人,我能不害怕吗。总得搞清楚是人是妖吧。

我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突然跳出来的。现在搞清楚我是人了?

还没让我摸你的手,试试?

话从男人嘴里生鲜地滚落出来,却也只限于嘴上那寸地盘。他的手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只随便往身上一插,便无精打采地在卫瑜对面坐了下来。背靠着自己的大旅行袋,就像靠着一座小型的房子。卫瑜看得出,他正试图把身体里那些蜷伏着的疲倦和恐惧一点一点熨平了,他自己不也正在心里毛骨悚然,几欲先走吗?装什么装。

山上的光线越来越暗,透明的夜色像是突然在这山林里长出的植物,刹那已经长得漫山遍野。两个人被包裹在一团小小的暖湿的空气里,像一只透明的粽子,把他们和周围的夜色隔开了。两个人的恐惧撞击到一起时,竟像两把铁器撞出了火光,却可以拿来取取暖。其实只是两个人,两个人却横七竖八地坐在路边,如水母一般把手和脚都伸展开了。两个人都有些懒得动,似乎整座山都成了他们俩的,不过两个人跋扈地坐在这山上,竟像铺天盖地满山是人一般。管它天黑不黑。

可能是身体里的褶子熨得差不多了,男人体内又长出了说话的力气,他接着把刚才的话温了一遍,就像饭吃了一半,凉了,得回锅煮煮。他又问一遍,丫头,你跑这深山老林里干什么?

玩,这又不是你家的自留地,你管得着我吗?

丫头,这可都是原始森林,有黑熊有毒蛇的,你觉得好玩吗?

那你跑来干什么?你比别人多了个脑袋不成?

我这纯属个人爱好,一段时间不爬山我就浑身难受。每年我都要爬几座山的,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你能和我比吗?

我闲得发慌,出来散散心还不成?

你就不能挑个正经地去散心?起码也叫个男人陪着。这湘西的山里妖气最重,我一个男人都走得心惊胆战的,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没找个男人陪你来?不会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吧。

我混得不好,就是没男人。那你怎么也是一个人来?

我每次出来都是一个人,早习惯了。你才多少点道行?修炼到我这步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行的。

你怎么不带个女人陪着你?不会混得连个女人都没有吧。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再说了,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能把她们拉到山上来用?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你有很多女人?是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呵呵,自个琢磨去吧,多了和没有一样。

不和你说了,我得下山了,要不今晚我真没地方住了。

快拉倒吧,天已经黑了,天一黑,野兽和妖怪就都出来了,就在路上等着你呢。你要敢,就试试。

那我睡哪?

在这座山上,你就暂时跟着我混吧,有我睡的就有你睡的。刚才我拿望远镜已经看到前面有座废弃的木屋,估计早没人住了,今晚咱们就住那去。

你负责我今晚的住宿?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瘦的,吃也没意思。

你去死吧。

两个人为彼此壮了胆,重新背起包,跌跌撞撞地赶路。夜色开始慢慢浑浊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在渐渐变厚变硬,铁划银钩起来。白天里太阳烘焙过的植物的清香现在一下发酵了,浓的像棉花堵着人的鼻子。这样的香味使植物突然有了荤腥的肉感。那缕诡谲的异香像一条柔软却锋利的芯子穿在这片植物的气息里,摸不到,从面前拂过时,却有类似于蛇尾扫在皮肤上的阴森。她有些害怕,紧走两步,跟上男人。

男人头也没回,却像是把她那几步疾走的脚步声全捏在手里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害怕了吧。我叫张楚河。她想,这人怎么一点逻辑都没有,自己又没问他叫什么。便说,你爸爸是不是喜欢下象棋,给你起的名字都是楚河。他不回头,却笑,告你个名字你就真信啊。她一愣,然后冷笑,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告我你叫阿狗,我就叫你阿狗,你说阿猫,我就叫你阿猫,不过就一符号,你还那么敝帚自珍的。张楚河呵呵笑着,丫头自尊心还挺强,你看我都不敢问你芳名,将就着叫你丫头吧,你可别生气。

卫瑜想,看似嬉皮笑脸,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个名字都不问,那就是说这男人也不过把她当个路人甲。路人嘛,有来,就有去,去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过后想起她的时候,可能连脸都是被蒸成一团的馒头,不辨眉目的。他像是怕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可不,这样的林子里,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孤单里太容易发生点什么了,就是榨也能榨出点什么来了。所以,他从根子上就要早早截住,不给它一点点水分存活?卫瑜想着,嘴上还是留着刚才的一点笑泡,嘴唇却是干的,像是被风干了贴在那里,牙齿粘在上嘴唇上,下不来。她在心里冷笑着,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生怕被别人惦记上了。

两个人终于走到那间木屋前了。这是间破败的吊脚楼,木门木窗都散发着腐朽的木质的清香。从那扇门里看进去,是一团坚固的不留任何缝隙的黑,那团完整的黑,似乎伸手就能掰下一块。卫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张楚河放下背上的包,从包里翻出一只应急灯。一束雪亮的灯光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件兵器一样壮了胆。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向里面看去,灯光像尖利的牙齿把那团黑暗咬开了一角,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只老鼠之类的动物都没住着,单单就是一团黑横在里面。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踏进了木屋,像坐在一截火车上突然驶进了陌生的异地空间。时空都错乱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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