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2012-12-02 09: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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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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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窗边的竹帘下,戴着两只翡翠耳坠。
她不动,耳边那两滴绿却像两株植物一样自己一路向下绿去,借着窗子里筛进来的几缕阳光,越来越碧绿,越来越幽深,到最后那两滴绿简直像是要自己燃起来了。它们像两盏青纱灯笼一样照亮了她的如画的眉眼,她的脸看起来像是浸到潭底了,青色的波光一层一层漾了过去,她在水底散发着一缕绝细的幽香。
发髻上的珊瑚簪子是朱红色的,嘴唇是猩红一点,旗袍上的滚边和盘花扣也是大红色的,然后,她点了这两滴翠绿。她要的就是这点俗艳到极致的妖冶和芯子里那点岿然不动的古旧,旧到底了便是最时尚的。窗户上挂的都是发黄的竹卷帘,帘子半遮半掩地卷起来,让人一时恍惚自己在与时光逆行,愈发走到时光深处了。窗外倒是没有芭蕉,但是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旁坐着这个女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她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像是这屋里的一件摆设,类似于一只彩绘梅瓶或一只石榴瓷粉盒,来衬托这一屋子的家具。这季的家具主题是花卉。那山水纹海棠香几,嵌竹丝的梅花凳,黑漆描金菊蝶纹靠背椅,黄花梨寿纹玫瑰椅,镶螺钿荷花纹床,每一款家具里都有一种花卉静静做它的魂。一种苍黄的冷香在几扇竹帘之间泠泠流动着,在这冷香深处似乎站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影子,家具上那些雕刻出的莲蓬、茨茹、白菊、芙蓉、兰花也在幽暗中轰然开放了。
这家家具店是开放式的,是允许顾客们亲自来体验家居环境的,他们可以自由地坐在条几前喝茶,坐在椅子上闲聊,甚至可以在这里悠闲地打发掉整个下午。就像是,这家家具店是一家中式的酒吧,只要你愿意呆着随便呆一天都可以。店里甚至为顾客们准备了免费的茶水。把这里当成茶社经常来喝茶聊天的人们都见过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她看起来很神秘,不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静静坐一会就悄悄离开了。她每次出现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甚至身上的首饰都和周围的家具风格出奇得一致。若是古典家具她便穿中式服装,若是巴洛克式的奢华,她便穿得像个欧洲十七世纪的贵妇人,戴着面纱和精致的帽子。
她和它们就像是从同一座炉子里炼出来的,同样的火候,同样的质地,以至于好像她本身就是这家具丛中的一件。她脸上永远化着精致的浓妆,黛眉朱唇,像是刚从瓷瓶上走下来的仕女,没有人能看得出她的年龄和表情。她身上也散发着一种瓷瓶上的釉质,阳光落到她身上便又溅到了地上。他们便猜想这可能是店里老板请来的模特,就像摆在商店橱窗后面一样,给自己店里增加点特别的气氛以吸引顾客。他们便只是远远看着她,像欣赏着一件精致的家具。
女人总是坐在竹帘下的一把湘妃竹螭纹背靠椅上。椅子是一对一对靠墙摆着的,两张椅子中间是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供顾客们休息喝茶用。女人旁边的那把椅子却始终没有人坐。那把空椅子像一只容器,里面盛放着类似于挑衅和等待的符号。还盛放着些微微的可怖------就好像,她坐在那里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更像是一只钉在那里的鲜艳的标本。
但女人总是悄悄坐一会儿就不见了,也没有人看到她去哪里了,她站起来就无声地消失在了那扇仿古的雕花木门后面,那镂刻着如意云头纹和蝙蝠纹的木门罩了一层清桐油,散发着木质的清香,让人无端地觉得门后是类似于坟墓那样的神秘所在。似乎那女人到了那门后就不知道会幻化成什么。
家具店里靠墙的那排湘妃竹螭纹背靠椅静静地靠墙排开,像是从遥远荒凉的深宅大院里刚刚苏醒过来,即使不坐人的时候,里面也像裹着一团阴惨惨的魂魄,似乎正有一个缩在阴森的宽袍大袖里的男人或女人正坐在那里向外张望着。正是盛夏,店里开足了空调,又有茶水,顾客们乐得在这多呆一会,于是真有人在这里一坐一下午地赖着不走。凡是这种人,来的目的就不是为了看家具,多半是些没有去处的闲人,来这里蹭茶水蹭空调来了。两个穿着古装梳着发髻的女孩好像是店员,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也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们,并不干涉他们赖在椅子上不走。
这时候从门里忽然进来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身材消瘦,面色黢黑,衬得牙齿很白,眼睛很亮。坐在角落里的女人静静看着他,这是她第三次在这店里看到他了。也就是说,他,不是来买家具的。他这次仍在背上斜背着那只巨大的纸筒,就是这只纸筒让她记住他的。那只纸筒长长地倨傲地插在他背上,远远高过他的头顶,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什么长着角的动物,桀骜却茫然,在他眼角的空隙里还波光粼粼地闪过一两点凄怆。他背着纸筒在店里粗略地走了一圈,煞有介事却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店里的家具。在他装作看家具的同时,他用眼角的余光打捞的却是靠墙的那些椅子。她看出来了,他真正觊觎的是那排椅子和香几上的那些免费的茶水。
可是那些已经坐在椅子上的人们就像已经占领了山头一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茶水喝完了自会有店员过来续上。这个家具店对顾客这种奇怪的纵容使他们在这里放下了最后一丝对尊严的警惕。这点警惕都放下了,就像拔掉了扎在口袋上的那根针,针一拔掉,整条袋子都像散沙一般瘫下去了。他们像水母一样四肢贴附在椅子上,一动不肯动。男人见没有人走,无奈地又绕着店走了一圈,又不同程度地在那几件家具前停留着。女人看到了他的背影,那只纸筒斜插在那里,就像一柄剑佩在他身上,他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脖子里,这使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游侠的风尘气。他穿的那件衬衫已经被汗吸到了背上,露出了里面一块荤腥的肉,就像是他的衣服突然从那里凹进去了一块。
他浑然不觉地背着这块荤腥的肉和那只剑一样的纸筒,在家具中间转着圈子。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向她这边走过来。她有些暗暗地吃惊,他走过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往她身边的那张空椅子上一坐。他端然往那一坐,背被纸筒别得直直的,像上了弹簧一样,随时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样坐了几秒钟之后,他一声不响地拿起了香几上的茶杯,送到嘴边,只一口,一杯茶就不见了,简直像变魔术一般。放下茶杯之后,他开始满不在乎地使劲独自微笑着,一边微笑一边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他,他便把笑容收回来八分,只留下两分还若隐若现地留在嘴角以备后用。这时候,他才像突然活过来了,把背上的纸筒卸下来立在自己的脚边,那纸筒卸下来竟有半人多高,立在那里像他的一个书童似的。纸筒没了,他背上的弹簧也像被卸了,他便像晒红薯干一样把自己薄薄贴在了椅子背上镶嵌的大理石上,好让自己凉下去。没人看他,他可能终究还是有点窘迫,为了把心里这点窘迫彻底赶走,他又补救一般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满不在乎地晃着。像个地摊后面正乘凉的小贩。
现在他和那女人隔着一条香几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但是两个人都有点微微的,僵。似乎两个人各自被独立出来罩在了一只透明的玻璃钟里,似乎是任由别人观赏着他们,他们却动不了。突然,男人看着自己脚尖的方向说了一句,今年夏天真是热啊。女人没有出声。男人又愣了几分钟,忽然把下巴僵僵地往女人那边挪了挪,又说了一句,这里的家具真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女人还是没有出声,似乎她真的就是一件放在那里的摆设,是不负责出声的。男人却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忽然醒了,他像是忽然回味过来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了。他唰一下就把脸整个扭了过去,看着女人的侧面忽然大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几次来这里?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设计得这么优美的家具,这人一定是个天才。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他太有才华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几次三番要来这里,要来看这些家具。他像是急于要洗清某一种罪名一样,激动地打着手势,嘴里还飞出了几点唾沫。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说服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并坐着不走。
他把身边的女人抓来做临时听众,开始详细向她讲解这些家具的妙处和设计者的天才之处。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呆在这里更有理由些,另一方面他暗地里相信这个女人是他最近的目击者之一,看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坐下来的喝茶的。他要收买她。他由家具开始讲到美术,讲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肃穆下来了,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喜剧演员忽然站在灯光深处开始背诵起大段大段的崇高孤独的正剧台词,这使他的脸看起来滑稽而悲怆。他说着说着忽然打开了脚边的纸筒,抽出了里面厚厚一卷纸,他的手指笨拙地把它打开,不管女人看不看,他蛮横地把它放在了她的眼前。她看清楚了,眼前打开的是一副油画。大块大块散发着松节油香味的色块向她砸下来。她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终于说了一句,是你画的?
原来她会说话,她终于说话了,这就像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鼓励。男人手一松,那画便像一只蚌壳一样又无声地缩回去了。他不看她了,也不说话,只高高地坐在那椅子上,两只脚垂下去,她只看到他的侧面,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又空又硬,脸上其他部分却是一种凄凉的谦逊。女人又补过似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这些家具?
好。男人突然用一种笃定的委屈的声音说,罕见的好。似乎刚才那油画就是他的身份证,现在他已被验明正身,说话便是有底气的了。他们以为他是什么,以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蹭杯茶吗?虽然事实上他坐到这里确实是为了喝杯茶。但当他说到这些家具上的花纹时,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睛里亮了。就像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盏蜡烛,忽然被点亮了。就因为那一点光亮她便在一瞬间里原谅了他,就算他真是个来蹭凉的无业游民,可她知道他眼睛里那瞬间的光亮一定是真的。
女人叫杨敏玉,是这家具店的老板,她有一个嗜好,就是自己设计家具。她在店里每次展览家具的时候都有一个主题,为这次的花卉主题,她设计了全套古典花卉家具,从雕花炕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到十字连方冰梅纹床、龙凤纹立柜再到七屏卷书式扶手椅、嵌琥珀和琉璃的推光漆梳妆台全是她亲手设计的。她有自己的加工厂,在郊区,工人们完全按她的设计来做。这两层的店面几乎是她一个人的展览馆。她经常在下午的时光里悄悄在角落里坐一会,一面是为了看看顾客们对家具的反应,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像一个观众一样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这些家具都是她的子嗣。她爱它们,就像爱另一个遥远的自己。这种开放式的经营模式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家具。但其中不是冲着家具的人却也多起来,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从他刚进门她就知道他是做什么来的,但她不能把他赶走,这会影响她的生意和她的形象。没想到,他径直坐到她身边了。他打动她的不是他手中那副油画,会画个油画的人多了去了,满街晃荡着什么事都不干的文艺青年也多了去了。这些都与她没关系,真正与她有关系的就是他眼睛里一瞬间燃起来的那点光。就那一点。因为她知道,别的都可以装,这点光亮却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就那点光像是擎在他手里的一盏灯似的,她看到他擎着这盏灯向她走来,灯光落地像雪,她和他之间忽然轰然坍塌开了一个洞。她站在洞里看着外面的他。
太阳渐渐向西落去,温钝的光正透过卷起的竹帘落在窗前的两个人身上。光线像动物的脚印一样无声地从他们身上踩着过去了,她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脚步,突然觉得她自己正踩着它们,踩着这些脚步,一阶一阶地向深处走去。
那时候她还多么年轻,她读的是一所纺织学校的工艺美术专业,从学校毕业出来就去了当地的一家家具厂做彩绘工,在各种家具上画画。那个冬天,她和其他女工们一起住在生铁皮炉的大宿舍里,浑身沾满涂料味油漆味,每过一天都觉得在度日如年。她不能原谅自己就是个彩绘工人。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并不是十分看重这点。她真正耿耿于怀的是,她从小认为自己是属于天才那个生物群里的。她的祖母就是个民间艺人,她从小看着她在炕头做剪纸做灯笼,她便也跟着,随便拿起什么都做得了。还有她的父亲,虽然一辈子不过是个木匠,她却从小知道他的心灵手巧,父亲还教她画画,可惜他早早得病死了。她后来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一天要去学美术,因为她其实很多年里一直相信,她的整个家族里都神秘地具备着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她身上只不过是遗传。很多年里她就是这样去想的,画画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巨大的责任和使命。
于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就是个彩绘工人。可是当她把她的这点家族遗传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都在抿着嘴偷笑。就像是听见一个有妄想症的人四处告诉别人说自己是拿破仑的孙子。她在卖弄她身上那一点点遗传的基因。尽管在很多年里她一直把这么一点卑微的骄傲很深地藏在心底,还经常拿出来像擦拭一只瓷器一样擦掉上面的灰尘,可是当她真的理直气壮地把它拿出来放在别人的目光下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其中的虚弱。他们的笑容告诉她,这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
那个冬天,杨敏玉用三个月的时间画了一副画,每天一下班她就窝在挤挤嚷嚷的大宿舍里画画。她硬是在那喧闹中坚硬地为自己打出了一个洞。用她自己创造出的方法画了一副离奇怪诞的装饰画《梦回古城》。然后她带着这副画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个画家门口,却不敢进去,一天在门口等着,等着画家出来。只要门嘎吱一响,她就要窒息几秒钟,血全部涌到了脸上,兜头盖脸地像波浪一样拍打着她,几欲从她脸上喷出来。但是出来的一直不是画家本人。她像个贼一样在人家门口守了一天才等出了画家,那已经是黄昏了,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画家终于出来了,像是晚饭后要散步的样子。杨敏玉血红着脸,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住了画家。她两只手牢牢地捧着那张画捧到了画家面前,好像要交给他的是九死一生采来的仙草。她要把她的命系在他手上。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的泪先下来了。画家奇怪地看着她,她哗哗地往出涌着泪,最后支离破碎地说了一句,申老师,这是我画的,你帮我看看,就只看看就行。她又是流泪又是说话却仍没有忘记临走时看了一眼画家的脸,就那一眼几乎把她钉在了那里。画家的脸上是他一贯的温和和温和下面深不见底的高傲,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睛是硬的。
那个黄昏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可是她还是侥幸地等待着,万一,万一呢,万一那画家看了她的画之后突然发现,她真的是个少见的天才。她这样的天才怎么可以在一个工厂里做个彩绘工?那她的后半辈子也就彻底变了。她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地等着画家的消息,画的最下角里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他不会看不到吧,不会的,怎么可能看不到。可是,画家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偶尔一次她碰到了她在纺织学校的一位老师,那老师和她说话的时候,忽然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去找过申养浩?她顿时有被人一指戳破的恐慌感,就像是自己的身体破了个洞,突然被人看到底了。那老师接着说,是申养浩那天突然和他说起的,说是一个叫杨敏玉的人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门口递给他一副乱七八糟的画,颜色用的没有一点最基本的章法,画的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居然还让他看?
他把她当成一个笑话,讲给别人听。
这只不过是一句被说出来的话,她当时也只以为是句话。虽然她当时也用了整整一下午时间跑到没人的野外试图去消化这句话,先是呆坐了一会,什么也不做地坐着,似乎稍微一动,她这个人就要坍塌了,薄薄的一层壳里面的东西就都要流出来了。她不敢动,也没有多少知觉。后来,有一丝阴凉的痛像被什么叮了一口,突然爬到了她的身体上。然后,这痛像藤蔓一样渐渐向上爬去。她身上有了裂纹,这裂纹哗哗蔓延开来,她终究是支离破碎了。开始哭的时候,是小声,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咽,像是怕谁听见了一样,越到后来声音越大,像是她的身体里已经根本盛不下这么多声音了,挣着抢着溢了出来,洪水一般滔滔把她淹没了。
杨敏玉是一直哭到天黑之后才回到了厂里的宿舍。她当时以为那也就是句话,它还能一直不死了吗?她却不知道,它真的不死了,它留在了那里越长越大,到后来竟长出了一层硬壳,刀枪不入地横在那里,任是谁都收割不了它。它长成了一株巨大而妖冶的植物,用浓荫覆盖着她。这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杨敏玉一直怀疑纺校那老师可是和自己有仇,要不为什么专拣着七寸捏?知道就知道了,为什么还一定要告诉她?那句话,难道他不说会死吗?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杨敏玉便觉得那画家和那老师是合着伙地谋杀了她一回,她在他们手里已经死了一次,只是她自己都不忍心去给自己收尸。就由着它在那野地里腐烂掉了。
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再画过画,除了那些画在家具上的死了的山水和鸟兽。画出来也不过是它们的尸体。她想起那画家和她那老师的时候,只觉得他们合伙把她摧毁了,却不负责收拾这片废墟,他们把这废墟留给她自己。她恨他们。
就这样在厂里又晃了一年的时候,杨敏玉认识了来厂里做业务的一个办事员张又昆。张又昆因为业务关系得在这个小城市里呆半年,便在家具厂附近租了套房子。当时呆在厂里的杨敏玉就像呆在井底一样,见不到光,也呼吸不到空气,她急于想从这井里跳出去,又实在找不出可以攀援的东西,每天只好被井里的温水煮着,到了晚上便觉得真是到头了,像死过去了一般,第二天早晨再活过来,把一天又打发过去。那时候,井壁上就是有一个针眼大的缝隙,杨敏玉都会把枝叶伸进去,把头钻进去,把整个身体都尖尖细细地伸进去。就是死她也要出去。
张又昆就是井壁上那个针眼大的缝隙,而他本身又是空心的,异乡的疏离早把他的中间蛀空了,好在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方法去填补这些空间,那就是,随便用什么填进去,但是不能有心。要想填补点什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了。他第一次遇到杨敏玉的时候就轻车熟路地捕到了她眼睛里那点唱戏一般的神色,好像她随时都是站在戏台上准备着给人看的,她生怕没有人能看到她。她很漂亮,可是,她的漂亮一望而知是寂寞的,是空的,空得近于绝望的凄凉。她在没有人的地方会像排练一般迅速地对着空气突然笑一下,再把笑收回来,又怕被人看见了一样。或向着空中抛媚眼,就仿佛那团空气中站着一个人始终在观看她一般。就是她眼睛里这点神色被张又昆捉到了。他知道,就她了。
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