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七哀诗》赏析
张本一
一、作者简介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他出身于世族家庭,汉献帝初平元年(190),董卓胁迫献帝迁都长安,驱使吏民八百万人入关,诗人被迫迁移到长安。初平三年(192),董卓被杀,他的部将李傕、郭汜攻破长安,大肆烧杀抢掠,李、郭二人又互相混战,造成一场空前浩劫。为避战乱,逃往荆州,依附荊州刺使刘表,但在荆州十五年,一直未被重用。曹操攻荆州时,刘表已死,他劝说刘表之子刘琮归降曹操,被任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此后历任军谋祭酒、侍中等职,建安二十二年(217),跟隨曹操东征孙权时,因病死于途中,年四十一岁。王粲一生几乎是在战乱中度过的,由于他亲历乱离,目睹当时社会惨象,对人民的苦难有深切的感受,部分作品的现实性比较强烈。他年轻时就很有才名,记性很好,文学功底很深,他的诗赋注重锻句炼字,风格清丽,情调悲凉,在
“建安七子”即“邺下七子”
中成就最高,被刘勰称为“七子之冠冕”。中年之后,生活优裕,在邺下与曹氏父子周旋期间,写了一些对曹操歌功颂德的作品,失去了邺下文学的进步思想光泽。王粲的作品,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有《王粲集》十一卷,没有保存下来,明代张溥辑有《王侍中集》一卷,收入《汉魏六朝三百家集》。
二、题解
《七哀诗》是一种起自汉末的中国传统诗歌体裁,之所以称为“七哀”,是因为其内容主要反映战乱、瘟疫、死亡、失意、兵燹(xian兵燹:战争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衰败七种主题。“七哀”,是表示哀思之多。王粲《七哀诗》今存三首,不是一时之作,这里选的是第一首。这首诗描写的是王粲在李傕、郭汜的作乱中,前往荆州逃难,离开长安不远的路上所见到的乱离景象和自己的悲痛心情。后世都把它作为最能代表建安诗歌现实主义精神的五言力作。其诗的原文是: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三、解读分析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西京,指长安。东汉都洛阳,洛阳在东,长安在西,故称长安为西京。豺虎,指李傕、郭汜等人。遘,通假字,同“构”,制造。这两句的意思是,长安乱得不成样子,李傕、郭汜正在制造祸乱。诗的开头两句概括交待了当时的局势。“乱无象”正是军阀橫暴,民不聊生的概括。这两句写社会动乱,诗人正是在这动乱中离开长安的,这也是离开长安的原因。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荊蛮。”“复”,再一次。诗人被迫迁徙不是第一次,初平元年(190),被迫迁移到长安,现在为避难,又要离开长安。“中国”,中原地区。“荆蛮”,指荆州。荆州在南方,古人称南方民族为蛮,故称荊蛮。诗人锻句炼字非常精当,一个“复”字不仅表现了眼前凄楚的情况,而且勾引起了悲惨的往亊,蕴涵着无限的感慨和哀伤。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又一次放弃中原而离去,委屈已身往荆襄蛮夷之地。这里点出诗人离开长安后的去向。为什么逃往荆州呢?一是当时荆州无战乱。二是王粲与荆州刺史刘表是同乡,而且刘表是王粲祖父王畅的学生,两家有世交,所以去投靠他。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这两句写离别时的悲痛场面,用的是互文俢辞手法。所谓互文,即上下文义互相交错,互相渗透,互相补充,来表达一个完整句子意思的俢辞手法。因此,“悲”不仅有“亲戚”还有“朋友”,“相追攀”的也不仅有“朋友”,还有“亲戚”。所以,不能解释为亲戚为我悲伤,朋友对我追隨依依不舍攀着车辕,而应理解为亲戚悲伤地依依不舍与我相別,朋友也悲伤地和我惜別,两者是并列相同的情感和动作,这就是互文俢辞格“省文而意存”
的表达效果。诗人在这里用互文俢辞手法,描写送別时表情和动作,固然是为了表达诗人和亲戚朋友的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制造一种悲惨气氛,使人感到这是一场生离死別的悲痛。
诗人离开长安,告別亲友,一路上见到的是什么呢?“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无所见”正是有所见,为了强调下句“白骨蔽平原”。累累的白骨遮蔽了无垠的平原。这是“豺虎”作乱给人民带来的严重灾难。这场战乱造成悲惨景象,和曹操《蒿里行》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所咏的是同样的情景,两诗遥相呼应,都形象而生动地反映了汉末军阀混战给人民造成的逃难在外,流离失所,饿死荒野的社会现实。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这六句同样紧承“出门无所见”。诗人见到的不仅是“白骨蔽平原”,还有“饥妇人”弃子的亊:路边有个饥饿的妇女,将抱在怀中的儿子弃置于杂草丛中,不顾婴儿嚎哭的声音,母亲挥泪只是不忍回头。饥妇人说:“不知道我自己葬身何处,哪里还能和你母子完聚?”
人在紧急危难之中,一切皆轻,最难割舍的是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妇人爱子,是正常现象,妇人弃子这是反常现象。反常现象的产生,是由于战乱,而战乱将一位母亲逼上了这样的绝路。因此,诗人以惨绝人寰的亊例深刻地揭露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鲜明而生动,催人泪下。妇人弃子惨景,使诗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于是他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他驱马离开她们远去,不忍心听到这样的语言。这表现了诗人的哀伤和悲痛。
最后四句:“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霸陵,是汉文帝刘恒的陵墓所在地,在长安东。汉文帝是汉代明君,史书上赞他“以徳化民,是以海內殷富”(《汉书·文帝纪》)有所谓“文景之治”。下泉,是《诗经·曹风》中的一首诗:“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下泉》诗的意思是说,很冷很冷的是那种向下流动的泉水,它伤害了苞稂之类的植物;我在清醒的时侯不断地叹息,并且想:周天子为什么不派一个好的国王来治理我们这个地方呢?《毛诗序》解释说:“下泉,思治也。曹人疾其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思明王贤伯也。”“下泉人”,指《下泉》诗的作者。此处也有暗指汉文帝之意。这四句意思就是:登上霸陵南岸,回首遥望长安。突然领悟了当时下泉人的情感,叹息着感到肝肠寸断。面对着汉文帝的陵墓,面对着动乱的社会现实,诗人才懂得《下泉》诗的作者思明王贤君的急切心情,因而诗人从内心发出深深的哀叹。如果有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在世,长安怎么会如此混乱?百姓何至颠沛流离?自己又何至流亡他乡?以古喻今作为全诗的结尾,既点明了主题,又极具艺术效果。
王粲的《七哀诗》以描写乱离的社会背景为开端,继而,是亲友送别,然后是路见“白骨蔽平原”的概述和“饥妇弃子”
的典型描写,最后以抒发感慨而结束。主次详畧安排得当,层次清晰,首尾紧密照应,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来说,这首诗都是邺下文学五言诗中的杰作,对后世五言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写作特点
1、诗歌锻句炼字非常精当,处处透出诗人高妙的修辞功夫。如“复弃中国去”
中的“复”字,意味着诗人从眼前的动乱想到过去流亡生涯,难以言表的伤痛和感慨都在一个“复”字之中了。又如“白骨蔽平原”,以一个“蔽”字将积尸盈路,白骨累累惨象异常鲜明地呈示出来,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再如“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的互文俢辞手法,起到了“省文而意存” 的表达效果。
2、诗歌在处理叙亊与抒情的关系上很见功力。这首诗以叙亊为主线,在叙亊中处处透出惨淡之色,在叙完“饥妇弃子”
后,即“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转入感慨的直接抒发,过渡自然。
3、以古喻今作为全诗的结尾,既点明了思明君,希望国家安定,同情人民的疾苦,这一进步思想的主题,也指出了此诗结尾的艺术效果。古今评论家多有评论此诗结尾之妙的,如张玉谷说:“末曰‘南登’‘回首’,兜应首段。‘伤心’‘下泉’,激醒中段,收束完密,全篇振动。”(《古诗赏析》卷九)方东树也说:“‘南登霸陵’二句,思治,以下转換振起,沉痛悲凉,寄哀终古。”(《昭昧詹言》卷二)都指出了此诗结尾的艺术效果。
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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