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小说家
施小炜
倘若此际松井计读到十九世纪法国作家F.
Ponsard的“金言”“钱,我亲爱的,钱,这是唯一的威权无侪/人还怀有别种敬畏崇拜,与生俱来/(中略)/然而他明白,令其发财者方是至尊至爱”L’argent,
mon cher, l’argent, c’est la seule puissance/On a quelque respect
encor pour la naissance/ (中略)/Mais qui sait s’enrichir est vraiment
respecté
时,一定会感慨无量、深以为然吧。这位已经从事七年写作、出版了多部小说的职业作家就是因为囊中空空,连续半年无钱交纳房租,最终在其“文笔生涯”的第八个年头全家被住宅公团强制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不得不同流浪汉为伍,因而亲身体味了无钱的痛楚与羞辱,对Ponsard的慨叹和钱的至尊威权,理所当然会别有一番滋味,深感切肤之痛。
松井计1958年生于四国岛上的爱媛县,大学毕业后在补习学校教过英语,开过旧书店,大约从1993年起开始用笔名松井永人创作小说,主要写一种叫做“战争模拟小说”的娱乐作品。对此类作品我了无兴趣,一部也不曾拜读过,故尔应该说毫无发言权。不过像《叛逆的舰队》《暗杀东条英机》――都是松井永人先生的大作――之类,只怕不独在下,读者诸贤中大概也会有不少人见了书名便会顿失一睹为快的意愿吧。此公似乎不无倚马可待的才思,写得甚快,销路也还算可观。以2000年为例,这一年他出版了四部著作,合计印行五万五千册,共得版税420万日元,据其本人证言,在他前此七年的创作生涯中,版税收入为倒数第三顺数第五,加上在专门学校兼课教授写作的薪水,年收共计五百来万,仅相当与其最高年收的三分之一。鉴于日本全国平均家庭年收入约为六百万,年收三、四百万的三、四口之家所在多多,故此公的收入水准应当算是过得去的。
松井夫妇的结合颇有些浪漫色彩。其妻原是他的读者,两人通信两年之后,在从未见面、仅通过两次电话的情况下便决定结婚。婚后生活倒也安定美满,第四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由于两部小说突然被取消出版计划,遂断绝了经济来源,连房租也付不出,终于在2001年1月被扫地出门。松井无奈,将妻儿送进新宿区立的慈善收容设施,而那里不收男子,于是他走投无路,只好沦落街头,正式成了一位homeless。此词我国从前直译作“无家可归者”,近来好象多用更为委宛的“路边生活者”;而日本人的译法大同小异,叫“路上生活者”,但他们更多使用音译“后母来斯”。我以为“路上生活者”也罢“路边生活者”也罢,均大大淡化、弱化了无家可归沦落街头这一状态的严峻残酷,颇有粉饰太平之嫌。此后约半年间,此公几度求职均告失败,一直露宿街头,饥寒交迫。几经周折后,妻子也携女儿不告而去。至此,孑然一身的松井不妨说超然于社会的全部羁绊束缚之外,成了一个自由人。而这自由说穿了乃是走向死亡的自由,它同时意味着失去社会的保护。当然这保护是要用金钱交换的。妥斯陀也夫斯基就一针见血地指出,钱非它,乃是“硬币化的自由”coined
liberty。有了钱的自由,在这个世上才是货真价实的自由;无钱的自由无非是幻像而已。
松井解脱困境的利器依旧还是一支秃笔――途中曾更换为二手笔记本电脑。他将自己的“后母来斯”体验写成书,书名径直就叫《后母来斯作家》、出版后好评如潮赞声鹊起,多家报章将他作为新闻人物大加报导,这又反过来刺激了读者的兴趣,等于促销。该书的版税似乎超过了他以往的所有小说,将他从饥寒困苦的路边拯救回书斋之中。而读者的关心此书恐怕不仅在于私小说传统的号召力,也许是大家都人人自危心存疑惧,担心有朝一日同样的恶运会降临自己头顶的缘故。著名韩裔作家梁石日的读后感便颇具代表性∶“后母来斯已然不再是与己无关的闲事了。”
(见《东篱撷樱》,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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