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弱者”代言人

太宰治尽管is born with a silver spoon in his mouth，却生于富贵，同情贫弱，在其作品中一以贯之孜孜不倦地塑造着一位害羞、怯懦、善良、多感的主人公形象。这位主人公不善与人相争，遇事首先反省自己，时时准备取悦他人，处处注意忍让退缩，堪谓是“弱者”的典型。许多同代以及后世的读者都在太宰文学中看到了自家的影子，感觉作者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是为自己一个人写作，亲近感油然而生。因为，在读者的心中、身上多多少少都隐匿着这样一个“弱者”形象，而太宰治就是这“弱者”形象的代言人。

太宰治之所以反感直贺直哉，重要理由之一是发现在这位硬汉派小说家身上“艺术家的软弱，纤毫也无（芸術家の弱さが、少しも無かった）”，反而“貌似孔武有力（腕力は強そうである）”，是个“欺凌弱者的货色（弱いものいじめ）”。他大声呼吁道：“稍许纤弱些。既是文学家，那就纤弱些、柔软些（少し弱くなれ。文学者なら弱くなれ。柔軟になれ）。”

从其对直贺直哉的批判中，我们可以趣味盎然地发现，太宰对于一个艺术家、一个文学家必不可缺的基础素质，自有其独树一帜、发人深省的一家之见，那就是：应当“弱い（柔弱、怯懦）”！真可谓是道前人之所未道，震聋发聩。想来他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只有拥有一颗柔弱多感的心，一个作家才可能做到悲天悯人，设身处地地理解并反映弱者的痛苦与危机，而在这个世间，占居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毕竟都是弱者，一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作家，理应为这绝大多数代言才是。

虽说太宰治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始终拥有无数热爱他的粉丝，但也并非没有拒绝他、讨厌他的人物，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就是近来在海内被捧得甚高的三岛由纪夫。三岛公开表示对太宰讨厌至极，关于理由，他举出了三点：

“第一，我讨厌此人的那张脸。第二，我讨厌此人那乡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讨厌此人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说家，风貌必须长得更为严肃一点。”

语气冷峻，咄咄逼人。他还讥讽说:

“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体操与有规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众所周知，三岛由纪夫素来胸怀大志，洋洋乎志在天下，虽仅仅然只是一介文人，却一味地尚武好勇，热衷于健美、游泳、举重、练武，打熬筋骨，“改造肉体”，以期起事之日，体力不至于拖了后腿。只不过当真到了“起事之日”，当他率领“楯会”的一队私兵占领了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后，站在阳台上发表演说，声嘶力竭地煽动自卫队官兵“决起”，发动政变，却遭遇听众冷淡反应时，才发现自己耗时又费神的“改造肉体”原来是白费力气。阳台下一片嘈乱，只有一人细细地回应了一声：“别再演戏啦。”激起了满场哄笑。三岛一时语塞，冷场了数十秒钟，悻悻然退回了屋内，遂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剧本切腹自杀——其实因为切腹太痛，而且一时半刻还死不了，那切“腹”之痛会持续更久，于是便由“介错人”挥刀斩首，助其速死。然而此时担任介错的“楯会”学生长森田必胜因为自己预定继三岛之后也将切腹，情绪波动心猿意马，竟然连砍三刀也未能砍掉三岛的脑袋。只得改由另一名“楯会”成员、剑道有段者古贺浩靖操刀，方才完成了介错。了解了这些，就知道三岛对太宰的批判可谓是良有以也、势在必然了。他是这么说的：

“强总好过弱，意志坚定总好过优柔寡断，独立不羁总好过小鸟依人，征服者总好过小丑。每当我接触太宰的文学，接触他那残废人般的柔弱文体，我所感受到的，便是面对强大的世俗德目便立马浮出受难表情的、这个家伙的狡猾。”

与太宰相比，三岛显然缺乏悲天悯人的爱心慈悲心。对于这样一个三岛，笔者的老师、日本诗人原子朗先生曾经精准且形象地说他是“踮着脚尖生活”。作为一个整日力图向公众展示自己根本没有的身高，以努力做一个“强者、征服者”为其人生唯一目标的“豪杰”，三岛由纪夫瞧不起公然以“弱者”自任、执意为“弱者”代言的太宰治，也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了。然而毋庸赘言，三岛的白眼与贬抑，却丝毫无损于太宰治的伟大。

                                                                                                                                2015年6月7日于杉达苑安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