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娇

                                                              施小炜

        妻和我经常光顾、女儿也颇觉中意的这家意大利餐馆，名叫“阿娇”，自从与它比邻的“银座法兰西屋”毫无先兆地悄然退场后，它更是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一家“外食”的首选，而它所置身其中的高岛屋百货店，也顺理成章地被我们呼作了“金屋”。语词的力量当真不容小觑：自从如此自作主张地擅自“赐名”之后，每次前去就餐时，居然竟会无端地恣意揣测起刘彻驾临长门宫时会是何种心境来。其实“阿娇”的原名是意大利文agio，意为“安逸”，店名中似乎织入了店家待客以诚的盛情和祈愿来客宾至如归的善意。

前日用餐后付款时，只见收银机旁放着一堆免费发放的小册子，便顺手拿了一册，打算在回家的电车上随便翻翻，藉以打发时间。果然是开卷有益，一看才知道，“阿娇”其实是一家连锁店，其经营者原来是一家规模颇大的餐饮集团，而那家不告而辞的“银座法兰西屋”竟然也是该集团麾下的另一家连号店！他们此外还经营着多家日餐、中餐馆，这本小册子则是他们的宣传杂志，担负着沟通顾客、联络员工、交流情感的多重任务。既刊登有新“社员”介绍，也报告集团旗下各店的新动向，而且还有集体生日派对的纪录，原来他们每个月都为生于当月的“社员”集体举行庆祝派对！套用在我国曾经流行多年的套语就是：这家企业集团“仿佛一个大家庭似的”。这恐怕就是所谓的“人性化经营”的实例吧。而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该杂志的卷首随笔居然与餐饮、经营之类毫无干系，它谈论的竟是在我国无人不晓、在日本也众口相传的一首唐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关西》。该文作者现任某禅宗佛寺的住持，显然是一位得道高僧了。这位高僧对该诗的解说并无什么出新过人之处，不妨说是各类入门书中屡见不鲜的老生常谈；但他十分地推崇唐诗，并主张读者应当不管三七二十一，捧着唐诗放开喉咙高声朗诵，意思不甚了了也无关紧要，读诗百遍其意自见，很有些“读字当头，意也就在其中了”的味道，大反衍生于“细读”主张的现代批评理论之道而行，深得我意。而且这样的主张于向普通读者普及唐诗，显然是有利无害的。要知道，高僧面对的读者全系日本人，很难冀望他们人人都懂汉文；而高僧所倡导的做法，非它，其实就是要读者们将唐诗当作母国文学去读。当然，高僧本人固然如此，许多日本人恐怕原本就并未过分地在意唐诗的国籍。

对于外国的语言文字文学文化，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有拿来主义的传统。尤其是对待外语，包容并纳来者不拒，几乎到了“贪得无厌”的程度。与之相比，恐怕其他任何国家会显得保守。比如说我现在任教的大学，在日本恐怕连二流的末等都算不上，可是居然能够开出古希腊语和古拉丁语的课程，供有兴趣的学生选修。而我在国内时供职的大学，却是每每欲与北大隔江抗衡南北分据的名校，然而供学生选修的课目单上，压根就找不到这关系到西方学术文化研究之根底的古典语言课程。只怕北大大概也相去不远吧。然而这，其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它不仅仅只涉及一门语言课的有无，而无疑表明了高等学府对待学术研究的基本姿态。其他大学且不必说，作为代表我国学术研究水准的顶级名校，如果开不出这样的课来，理应视作一件深为可耻的事情。

在“阿娇”，跑堂的向厨师传达顾客的订单以及厨师招呼跑堂的送菜给客人时，都在句尾加上一句“败了罚我来”，初时我未听懂何意，仔细一想，方才明白了那原是一句意大利文：per favore，拜托，劳驾。拿来主义已然普及到了跑堂的，如此彻底，思之令人生畏。

2006年11月7日于呷奔国安疏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