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尽量舒服点儿(二)

                李 枫

老人确实很孤单，而且他的记忆都多在“以前”，所以，有个人实实在在地愿意和他说话、愿意听他说话，真比爱情里的知音还重要。我妈幸运的是她有，这是因为我储存了家族史的很多细节（这要感谢文学），我和妈能对话，同时，我也发现了“鼓励”对一个人生活质量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跟妈说：“现在我炸鸡蛋酱，先铲出一块让你先吃，香，还能垫吧垫吧。这是和你学的。小时候我帮你烧火，你炸鸡蛋酱时，就用铲子巴拉出一块放锅台上，可好吃了，我也愿意帮你烧火。”

妈惊讶又高兴地说：“这你还记着呢！”

“那是，我也不傻。”

我又说：“你咋那么有耐性呢，小时候吃饭时，我一上炕就想起来喝水，你正在盛饭，转身就去外屋地给我蒯凉水。后来我大哥都说了，以后上炕前先喝水。”

妈又惊讶：“这你还记着呢！”

“妈，不光我记着，俺们都记着。俺们不一定长嘴上天天和你念叨，但谁对他好，他能忘吗？”

自从听了这句话后，妈妈好像放下了什么。可能这些年她不能干啥了，她以为孩子们都忘了她的贡献，都嫌她没用了呢。

我又说：“孩子那么闹，你自己哄七个孩子，不用说多累，也哄不过来啊。”

妈说：“孩子在自己家就不闹了。再说，孩子多，大的能带带小的。”

我问：“那我们小时候谁都没在别人家住过，是不是你怕我们闹啊？”

妈一仰头：“那当然了，孩子在别人家玩，白天咋的都行，一到晚上就闹着回家。我可不能让你们在别人家过夜，那得哭一宿，我可舍不得。谁不知道孩子送出去一个省粮省菜大人省事，那孩子不遭罪吗？再说我的孩子放别人家我信不着，我怕孩子看脸子。”

我说：“这不和老人去公寓一样吗？”

我妈说：“那咋整，人家儿女给你送去了，你还能说啥，害怕、孤独自己受着呗。跟儿女说，儿女有负担，说不定还嫌你事多。那要是拿钱养老，当年一个孩子不要，别说养老，一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遭这一辈子罪干啥？”

我想起一件事，问：“那年，我们回老家，问你回不回去，你说啥不回去，是不是怕我们把你扔老家，不带你回来了？”

妈说：“那哪能呢。你们还能搁二上（半路）把我扔哪不管了？”

我说：“是啊，就是真的我们想让你去哪儿，也得跟你商量啊。不能骗你。”

我妈又一仰头：“当然，我那孩子……”老自豪了。

妈的头脑直到最后都清清楚楚，所以，我们沟通得很充分。她老人家的感受，不仅为我观照老人提供了参考，也为照顾孩子做了语言教科书。老小孩、小小孩是差不多的，只是老小孩会说话，能告诉中年人，“小孩”需要什么，烦恶什么。

妈用语言和行动告诉我们，让孩子少遭点罪，我们用语言和行动告诉妈，让妈少遭点罪。

舒服，在我这儿是最高需求和享受了，对于大多数人可能也差不多。我妈用她没念过几年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意识，给了我们舒服的童年，也给她自己种下了舒服的晚年生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