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期人类是游牧民族,他是跟着水草走的,所以他不定居。可是人类一旦定居以后,他跟土地的情感就变得很深,慢慢就对泥土这个东西有比对石头还要强烈的感情。所以我觉得小时候我们常常,好像瞒着爸爸妈妈,忽然跑到河边去玩泥土,玩的一身都脏。现在想起来,其实我觉得所有的孩子,恐怕对捏泥土都有一个很奇怪的记忆。好像他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古老的回忆在他身上,对那个捏泥土的快乐。
人类从游牧到定居,加深了对泥土的情感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放在博物馆一尊一尊的这些陶,非常漂亮的陶。我们看到半坡他们可以做出一个尖底的瓶子,那个弧线漂亮的不得了。我们注意一下,这个尖底的瓶子,我们现在很少用,就说尖底它怎么放?在陕西的博物馆,我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他给它做了一个木头的座子,然后用胶黏在上面。所以你就可以看它底下,跟立足的那个点,好像一个芭蕾舞的脚尖一样。然后两个弧线上来,美的不得了。
这个罐子的造型很特殊我们现在发现,是当时在河边的人打水的东西。因为打水,如果是平底,放到水里去,会有阻力,放不进去,尖底它容易沉下去。然后水进到这个壶罐以后,他用绳子可以提起来。所以你可以看到有两个耳,两边各有一个耳,这个耳就是穿绳子。而这个绳子,从两边的耳会拉到颈口的这个部分去,拉成一个三角形。所以这个拉起来时,他就有一个重心垂直的感觉。
我们看到人类的文明,真的很惊人!他的手已经可以完成这么漂亮的造型,而且这个造型,我自己去半坡看的时候,觉得那个弧线升起来的那种感觉,这么准确,两边绝对对称。半坡的文化,如果有朋友到西安去,那里现在有个半坡的遗址博物馆。就是在现场,他把遗址给你看,然后也把挖出来的东西,摆在陈列柜里。你就可以思考一个距离我们可能七千年、八千年的文化,当时的人怎么生存,他的手怎么样在这些泥土的捏土的过程里面,去学习到非常非常多的东西。我们一直提到说,泥土加上水的这个柔软度,对人的手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和面,然后你也觉得很好玩,你也去和,一和就一塌糊涂。因为你对那个水和面粉的比例,没有办法拿捏到非常准确。要么就是水太少,干巴巴的你根本和不开来;要么就是水太多了,稀稀的也和不起来,你也没有办法捏出一个你要的东西。我用这个和面的这个例子来解说,早期人类做陶艺也是如此。
他可能在泥土里渗水渗的太多,最后这个泥土就捏不起来,因为太湿了,根本站不起来,拉坯拉不起来。如果它的水太少,这个泥土是干干的,也拉不起来。所以这里面有一种,对于物质材料配方的了解,而且这个土一定要选择过。如果说土里面有杂质,它就没有办法真正拉坯,因为可能会破裂。所以我们看到做“土”做“陶”,很重要的一点是,他要先懂得把土捻成很细。所以为什么我们说,景德镇的陶瓷很有名,因为它有一种高岭土,这种土非常的细,细的简直像面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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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在金门,金门也有一些很好的瓷土,就是可以拿来做陶瓷的。如果我们随便用一种土,这种土可能里面杂质太多的时候,它不适合做陶瓷。这里面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为什么陶器的制作,会跟农业有关。因为做农业的人,他的手已经对土很了解。我们现在对农业的经验,已经距离很远。可是如果小时候看过农人在插秧以前,他的手在田里面是摸的。摸那个,把土块跟石头丢出去。所以插秧以前,那个土渗透了水,它是非常细腻的一种土。然后那个种子才会在里面生长起来。
所以我想这两种土,有一点类似。就是它把农业经验里面对土的情感转移到做陶。然后慢慢你可以看到那个陶钵,可能懂得怎么收边了。把边缘做出一个边,很漂亮的一个边出来;也懂得做底了,而且上面画出非常漂亮的一条鱼。我们看到在半坡文化里面,鱼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代表。我们提到过鱼的繁殖能力。因为‘鱼’这个字,跟剩余的“余”同音,所以它变成了富裕的某一种代表。
所以早期的人类,他不会随随便便在一个东西上画一个鱼。我们现在觉得画画,它只是好看。早期的人类很少只为好看,为什么呢?因为生活太辛苦。生活太辛苦了,所以他在上面做这个东西,他一定有一个祝福的意义。就是我用这个陶罐,我就希望把鱼画在上面,或者说我渴望着某些东西。所以我们在半坡常常看到,有一些动物会出现,像鱼,还有青蛙。青蛙也是繁殖力很强的,青蛙的那个卵,在它产卵的时候非常多。所以当时住在水边的人,他对于这种水里面的动物,观察的非常仔细。所以他就很希望他的部落是鱼,或者是蛙,可以繁殖力很强。
然后慢慢地也会出现,其他的一些动物,比如说蛇。因为蛇对早期的人类来讲,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因为它看起来蛮柔软的,没有脚,身上也没有爪,这些东西都没有。可是它咬你一口,可能会致命。所以人类对蛇一直有一种观察
。我们民间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是一个非常久远的一个记忆。所以这个蛇,后来他也常常画在他的陶罐上,变成某一种,好像有一种警告的东西,说这个东西你最好少碰它,或者小心一点,或者他很希望他自己是蛇。因为有一种致命的力量,身上有致命的魔咒的这种感觉。
我们知道蛇就是后来中国美术史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符号,是‘龙’的前身。龙,其实是从蛇慢慢演变过来的。因为龙这个东西,怎么说呢?当然现在很多人在考证,到底龙是什么?因为龙的成型,其实是一个蛇的基本的形,可是它头上有角,身上有爪,还有鳞片这些东西。所以很多人认为,因为早期的人,很希望他自己的祖先是蛇,或者他自己是蛇。因为蛇有一个神秘的魔力。可是久了以后,人类的工具越来越发达,人类其实很容易就把蛇打死。所以这个时候,如果你还说你是蛇,祖先是蛇,好像就没有什么伟大了。所以他就开始把蛇转化成一个幻想的动物,就是龙。所以后来龙变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图腾,甚至代表一个部落的符号,叫龙的传人。其实是把这个龙,作为一个最高的部落符号。
所以我们在观察早期的这个陶器的制作的过程,你会发现很有趣,就是说,人类慢慢的发展出了各种不同的制作的观念。比如说,我们看到他懂得怎么在手拉坯里面拉出一个细的口,我们知道这个细的。比如说我们今天有个瓶子,上面有个小小的口,底下比较大,大部分都装液体的。因为装液体的话,有什么好处?就是液体进去不会困难,可是要倒出来的时候,很容易控制。
如果我今天拿一个大碗,装了液体,装了一碗水,那么这个水很容易泼出来。所以他就有一个收的概念。这个收的概念,我相信当时的人,比如说最早的半坡,不是有一个大的碗吗?他就舀了水,舀了水以后他就走回家。我们注意当年的人,拿着这一碗水走回家,跟我们今天不一样,因为路不是平的。黄河岸边那个路是高高低低,高高低低,走到家里颠颠簸簸,大概一碗水有半碗都洒掉。所以他大概就很懊恼,觉得我好不容易走那么远的路,盛了一碗水回来,最后都洒掉。他就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说,如果这个东西口比较小,我拿着它水就不会洒出来。
所以我们会发现,人类很多造型,第一个是他的idea.他有一个观念,就是,他很希望它能够收,可是技术上,他不一定立刻可以做出来。然后这个愿望,最后真的会达成。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人类的文明,最了不起是那个“动机”,就是你有没有那个动机,其实是一个‘愿力’。就是你有那个愿力以后,再困难的事,大概都可以完成,可是没有愿力大概就没有办法了。
我们看到后来的陶器,造型越来越复杂。他这个小的口,我们刚才已经讲过,其实影响我们现在很大。我们现在的酱油瓶、装醋的瓶子,各种的瓶子,都是这样的口缘。所以有时候,我跟朋友说,你看这个汽水瓶的口,它已经有七、八千年的历史了,就是人类那个时候创造出来,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它就是这样瓶子的口。
所以有时候我会问我自己,我对我们的文明有什么贡献?因为其实七、八千年前的人 -半坡 -
他们就做出这么精彩的一个瓶的口缘。这个口缘对于手来讲,并不容易做。你可以看到它整个捏编的效果,其实很细致。所以绝对说明他的手已经很细了。然后他同时懂得做这个,用泥土贴上去的一个耳。
我们知道在旧石器时代,它是穿孔。他必须把它不要的东西拿掉。可是在泥土里面,他是用相反的方法。他用泥土捏了一条东西去围成一个圆,去变成一个孔,然后里面穿绳子。这个绳子两边是对称的然后绑在这个地方,也是一个山角形。所以它可以提。这个陶器的造型非常特别,因为两边尖的,有点像一个菱角的造型。
所以你可以看到,在早期人类的陶器中,他把这个土当一个材料,他开始捏出千变万化的造型出来,他开始玩。我们看到上面有一个交叉的网格纹,有点像渔网。有人认为可能就是一张渔网。因为我们说早期人类捕鱼,所以那个网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工具。所以他们就把网画在上面。
可是也有人认为不见得,它有可能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那条鱼的一部分,一个中段。就是当时他们常常画这个鱼,或者画一个鸟。可是慢慢他就会把鱼简化,或者鸟简化。然后大家都认得这是鱼或者鸟,有点像我们今天的文字。比如说我们现在写身体的體,
在印刷体中这个體的写法,是很复杂的。可是我们今天写的时候,写一个人一个本。其实我们认得繁体字,我们也认得简体字。
在半坡也是,他后来就是简化了。所以有时候我们在一个陶钵上,比如这个是秦王寨类型的陶钵,它很特别的一点是它的底部很小。然后他在手拉坯的过程里面,他的手往外面偏离,偏离到非常大的这个状况(其实很容易垮掉),然后再往上收。手拉的这个力量,好像一朵花在开放,然后又收起来。所以,我们大概看到一个陶器的时候,都可以知道人类的手,在这里越来越细致。
他做出了这个器形,这个器形做完了以后,他在上面画画,这个时候你看他画出来的东西,不再是鱼、不再是青蛙,不再是具象可以认得出的东西,而是认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有很多人认为,可能是把原来的一个具象的东西抽出来。比如说,我要画一只鸟,可能画出一个大家看的出的一只鸟,完全是具体写实的。可是我也可以把鸟的眼睛,鸟的翅膀合在一起,就变成一只鸟,抽象的鸟。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抽象的能力,开始在陶器的这个彩绘的部分,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比如说,我们现在写‘鱼’这个字,大家写鱼这个字的时候,你会发现它里面还保留了画那个鱼的某一种状态。就是上面其实是一个鱼的嘴巴,然后中间我们写的那个田,其实是鱼身上的鳞,下面的四点其实是鱼的尾巴。我们如果从甲骨文慢慢看下来,你就知道,这个鱼原来真的是画了一条鱼,就叫‘象形文字’,后来慢慢简化,就变成我们现在写的‘鱼’这个字,所以它有一个简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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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看一件作品,是非常漂亮的,就是河南有一个地方叫庙底沟。庙底沟出来一种钵,你可以看到也是小底。他懂得慢慢的往外围扩大,扩大到一个程度的时候,这个曲线非常的漂亮。当我现在用红点在走它的边缘线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那一条曲线,是微微的弯曲的曲线。可是这里面我们要注意到,这个手在拉胚的过程当中,是掌握到分寸非常的准确,两边才会这么对称。如果大家在一个博物馆,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端正”。这个端正是这个人在手艺当中,慢慢学,学到了一种对称跟平衡。
我们常说“对称”跟“平衡”,本身就是构成一种美。接下来在上面画一些纹路,他画了一个圆点,这个圆点他慢慢拉线出去,这个线延长到后面去,接下来这个线会扩大成一个面。我想大家都知道,现在我们讲,造型美术史有三个元素,叫点、线、面,它三个元素在这里都具备。有人说,这里根本就是一只鸟,就是鸟的眼睛,鸟在飞的时候那个线条,留在空中的那个线。就是它其实不是在画鸟,他在画鸟的飞翔。所以他用抽象的方法,把那个鸟在空中飞过的那个感觉画下来。
所以我觉得早期初民的艺术,非常有趣。里面有很多东西,跟西方现代艺术很接近。我看到这个作品,我会想到二十世纪西班牙一个重要的一个大师,就是米罗。米罗作品里面很多的圆点,很多的线,很多的面的造型。所以不只是材料在进步,技术在进步,观念在进步,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人的手在进步。人的手本身就有各种的可能。所以我很希望这个中国美术史,大家可以从自己的生活里面去思考一下。如果你等一下要喝茶,你怎么拿茶壶?怎么拿杯子?你自己去思考一下,你会发现每一个器物,都跟你的手,有互动的关联。
米罗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