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凑巧，刚刚进入汉长安城遗址，便日坠西方，于是残阳斜照，龙首原上零乱的村子，红砖的楼房，民居之间葱郁的树木，忽然就深陷黄昏之中。

北行二里余，至未央宫所在的地方。前殿早就毁灭了，不过它的台基突兀而出，仍有崇高之感。夏风在这里似乎追加了自己的强劲，虽不拔木，然而树皆低枝，摇来晃去的若翩翩起舞。不知道是从何处汇聚于斯的，人有男女，三五成群，乘凉聊天。当然也有孤独之士，脚踩黄土，视通万里且思接千载，不觉暮霭遍野。

十二年以前，我与未央宫曾经有会。当时，我是从汉长安城遗址南行考察的。空旷荒寂，冬风凄厉，有狗嗅着一片草灰匆匆而去。我攀援前殿的台基，在顶端上远望了一番废墟，以不胜形单影只，便回家了。

未央宫是在汉高祖八年，公元前199年，由汉政府丞相萧何监修的。未央宫以十余代皇帝持续建设，才臻于宏伟。初竣仅仅立东阙和北阙，造其前殿，作武库，营太仓。不过刘邦征战匈奴返长安，见未央宫甚为壮丽，心有不能承受之动，便批评萧何：“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说：“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刘邦觉得丞相有其道理，便意转欣然。

可惜刘邦至死也没有享用未央宫。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刘邦采纳娄敬和张良的建议，以长安为国都。不过当时长安也只有灭秦之所余，遂把兴乐宫改为长乐宫，居之办公，刘邦便崩于斯。当然，刘邦也尝在未央宫前殿设宴大酺群臣，高兴之际，向父亲敬酒，笑问他的产业与其兄刘仲的产业谁多。父亲过去认为刘邦生计没有依靠，不治产业，是不如其兄刘仲的。

汉惠帝是刘邦和吕后所生儿子，质性仁弱，其继位之后，居未央宫。吕后篡权之意膨胀，又妒火燃烧，遂把刘邦所爱的戚夫人砍手削足，挖目灼耳，灌哑药吃，做成人彘，置之于厕所。她还满怀阴险图谋，携汉惠帝观察。见戚夫人的惨相，汉惠帝大惊失色，结下一种病根，症候为疏懒朝政。

汉政府的工作，就演变为由吕后在暗中操盘。汉惠帝崩，吕后又先后立二婴为皇帝。天子幼稚无知，她便以太后的身份发号施令。宣示二婴是汉惠帝的儿子，实际上二婴皆是别的男人与宫女所生。如斯苦心，不过为了执政而已。然而她还是惶恐，遂以诸吕作重臣，时达八年之久，刘姓的天下几乎是吕姓的天下了。

公元前180年，吕后薨，汉的开国元勋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合计，一举铲除诸吕，并迎代王刘恒到长安来，为汉文帝。刘恒在汉文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79年，入主未央宫，象征天下复归刘姓。

在刘邦看起来，萧何所作未央宫已经甚为壮丽，不过其子孙显然还不满意，遂一再扩充。这里有宣明殿，广明殿，昆德殿，麒麟殿，承明殿。宣室属于前殿的正庭，皇帝接见群臣一般于斯。玉堂殿属于皇帝会晤作家和学者之处。清凉殿为皇帝夏天避暑之处，是装有降温设施的。温室殿是皇帝冬天活动之处，以植物种子抹墙，遂生暖意，以桂木为柱，遂发香气，并有锦帛制帘以挂门悬窗，挡其寒风。

椒房殿为后宫，四方倩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云集其中，供皇帝玩乐。以椒和泥涂壁，取意热性，芳气，繁殖多多益善。汉武帝既好大喜功，也好色喜淫，遂把后宫设为八区，是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以后还有所增补，安处，常宁，苣若，椒风，发越，蕙草，似乎都是追加的。

未央宫偏北方向有天禄阁和石渠阁，皇家档案与图书尽存在此。

未央宫是汉政府的枢纽，权力中心。在这里，宫廷斗争残酷，也事有荒唐。我常常想，未央宫何尝不是一个秘密的舞台，它上演的是话剧，又是连续剧。我也难免喟叹：皇帝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汉文帝有一次梦见自己登天，天梯难攀，很是焦急。忽然感到有头着黄帽之人推他一把，就登上了天。回头俯视，发现推他之人，背有衣带拖拉着，遂留下印象。醒来便长思，并常常注意未央宫的侍者。未央宫有池，可以行舟，汉文帝偶尔会游之。一天发现一个船工，正是头着黄帽，衣带拖拉其背的，了解到此人姓邓名通，想，邓者登也，通即通天。汉文帝兴奋之极，便赏其官，赏其财，终于任太中大夫，可以开矿铸钱。汉文帝还算汉的优秀皇帝啊！

汉景帝以周亚夫反对他废太子而不满。周亚夫军细柳，何等有威，然而有一次应邀，赴汉景帝之宴，侍者上菜，给周亚夫盘子里放了一块大肉，竟迟迟不给筷子。周亚夫是周勃之子，当时任丞相，见君臣用餐，唯自己不得食，十分纳闷，便喊侍者拿筷子来。汉景帝笑，借机奚落周亚夫。周亚夫觉得受辱，便站起来免冠致谢，汉景帝也就站起来，这使周亚夫只能离席，不久遭罢。汉景帝也是汉的优秀皇帝。（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