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萝卜皮

刘诚龙

冬瓜是菜蔬中的长调，冬瓜伏在瓜棚，如胖胖儿孩蜷了睡，站在炕桌里，桌板都被顶成斜面；南瓜便是中调了，小的是手鼓，大的也有脚盆的；萝卜是小令，生萝卜入口，沙沙沙沙，几个音节，没了，二师兄吃人参果似的。

与朋友们曾去南山牧场，高寒山区，萝卜蛮著名的，体量介乎中调下，小令上，一口咬下去，清凌凌的水啊，冰棒冷，溅水花，若过上慢生活，含英咀华，生萝卜能吃出梨子味来。

鄙乡有个长寿村，居深山更深处，叫清水村。小天气里邀约乡村游，见着了一丘丘萝卜。

先说一下小天气吧。阳光暴烈是大天气，阴阴柔柔是小天气；大雪纷飞是大天气，温温煦煦是小天气。大天气里，天为大，只有天的世界，没见人；小天气里，人为大，天也在外面晾着。朋友三五一群，山头乱窜，窜到萝卜地里，这些家伙，望着一丘萝卜，眼里飞得火出，没人下丘。

我是野惯了的，跳脚入丘，弯了腰子，拔起萝卜来。

朋友喊：来了，来了，来了个老大娘了。我没听得，大娘听了忙说：没事呢，没事呢，扯个萝卜吃，没事的呢。

朋友不晓得乡村有城里所无的、别一种道德体系在。乡村道德是，到农家扯个萝卜，割蔸白菜，摘个桃子，跟主人说声可，不说也可。窃小菜不算偷，算分享。

一干人，寻了一条小溪，泉水叮咚，溪水潺潺，置萝卜其中，先搓泥，后清洗。山那边打猪草的小芳，银铃般的音符，突然飙起，侧耳去听，是小令。

吃萝卜的小令是：“琼瑶一片，嚼如冷雪，齿鸣未已，从热俱平。”不说萝卜色白，齿鸣两字，最得萝卜之小令神韵，沙沙，吱吱，平平，仄仄，齿颊如不留香，齿间留声机轻声慢放，倒带放着小令之音。

且把填肚子的叫饭，论饭，无如红薯；且把哄舌子的叫菜，论菜，无如萝卜。非说味道绝，是说花样繁。白米能做出多少花样来？红薯变变变，气象万千，煮可，蒸可，烤可，切成片，变薯条，挤出粉，变粉丝。

萝卜也是，拔出萝卜洗掉泥，生吃，便是水果；切成片，炒干鱼仔；切成丝，清炒可，合炒青辣椒红辣椒；或切都不切，和煮筒子骨……都甚是入口，入舌，甚是润喉，润肠。熟食甘似芋，生嚼脆如梨。

出水的萝卜，脆脆出味，脱水的萝卜呢？韧韧出味。

萝卜晒干，一刀下去，一根萝卜一分为二，再是菜刀沙沙沙沙，保留萝卜蒂，顺蒂切条条，铺在晒谷坪上，晒谷竹簟，暴晒两天阳光，水气干了，收回。屋东头打个桩，屋西头打个桩，搓几条稻草绳子，横过去，直过来，再将萝卜一排排一线线挂绳子上，百十米萝卜摆长阵势，如春来南方燕子排阵电线杆。这是懒人晒萝卜。晒簟晒，每天要去收，屋檐挂，个把星期收一回。

这般干萝卜条，最是萝卜小令，扎起来，置藏谷被柜，谷被柜干燥，不用放石灰除湿剂啥的。来年萝卜皮依然干扑扑的，自然也可置坛子里，效果一样。开春，开夏，又开秋，又至秋来九月，色不变，质不变。切成萝卜丁，与腊肉同炒，脆脆生萝卜变韧韧萝卜丁，咬下去嘈嘈切切响，与牙齿较劲，生出干牛肉嚼味来。佐饭是极好的。

萝卜可生吃，可熟炒，更可腌制。也是晒干了的萝卜条，刚晒，是快板形制，晒干，成手指头，不切丁，切去蒂，条是条，不成把。自然，也有不晒干的，直接切成快板，置玻璃瓶，掺酸秧水。

酸秧水之秧，种意思，谷种麦种的种，也等义酒原浆，从酸坛子里，舀一壶，倒玻璃瓶中，那水变酸，酸坛子里本来水浸老姜嫩姜，还浸了红辣椒白辣椒的，与萝卜同浸，色泽白，色泽红，从透明玻璃瓶里瞧去，舌便生津，眼都生酸，心便软了，脚走不动了，坐下吧，且夹一根出来，酸酸甜甜，那是怀肚婆的爱物。

这也是腌制，算浅腌吧。深度加工，还是要放坛子里。老家过去十余里，有烧坛烧罐的传统村落。家家制罐子制坛子，户户制鼎锅，制砂罐，上十里下十里，到处挑着卖，谁家都买。坛坛罐罐，价格不高，利润不低，老家有说法是，卖砂罐子，烂一半还赚一半。好像也赚不到多少钱。肖家院子，曾经挨家挨户，都是砂罐老板，现在仅剩一两家，要申遗保护了。

坛子腌萝卜条，极好，也是加红辣椒，加老头姜，深秋入坛，深冬可出坛，萝卜染着了红辣椒红，鲜红鲜红；萝卜染着老头姜辣，老辣老辣；萝卜本质未改，脆韧脆韧；酸，脆，辣，辛，一块萝卜皮，变了百味品，摆碟子的。摆碟子的，非大餐，乃小令。客来，江南不如北方，少花生米；江南不输北方，也有小酒。两三人，四方坐，一边谈，一边喝，偶尔，伸箸搛萝卜皮，沙拉沙拉的。蛮多次深冬夜晚，父亲与父老，就这样消受雪夜里的小令时光。

我没读过高中，老家三里外，有所百年老校，近，一脚路工夫。高三那会儿，也是不许回家的，我院子隔学校近，有村庄隔学校远嘛；还有学子还要路迢迢，夜漫漫，去县城读呢。偶尔与学长们闲聚，聊及一种你不再曾有过的生活：带菜。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天天都是学校食堂，没有免费的午餐，早餐也不免费，晚餐更不免费，到学校搭伙，块把钱一星期——单是蒸饭钱，菜是自己带的，带什么菜？萝卜皮，萝卜条。萝卜浸了盐，足够咸，吃得咸，拌得饭；还好，咸之外，有辣，有酸，微微还有点甜，又硬，又韧，可以吃出荤味来，当腊肉，当牛肉。回想起来，可中年回嚼，可岁月反刍，就是当年反胃——天天吃，餐餐吃，也厌食了。

我还好，我没读高中，读初中只在三五里外，中餐带一餐，带的也是三块四块萝卜皮，嚼嚼，送一碗饭。脸，面黄肌瘦；舌，五味生津。

为使美味能长久，人们想出好办法是腌制。若是其中有不是之处，也是无心所至，不比商家，明知有害，偏偏要加着色剂，要加防腐剂。现在营养学家说，腌茄子辣子，腌鱼肉，口味太重，不合养生学。食物要清淡，萝卜皮味浓，也没营养，不能吃。凡菜单讲营养，不讲味养，无味人生，活得无甚意兴。

我是真吃不得萝卜皮了，身有恙，恙小，烦死人，洋医生土医生，素来弄不到一块去，这回却是合谋我也似，严禁我吃坛子菜，腌肉不行，腌鸡不行，腌鱼不行，腌制萝卜皮也不行。姐自故乡来，妹自老家来，总要带坛子菜来啊，腌豆角酸，炒青辣椒，比肉送饭多了，也是得进不得口，要禁死口。好吧，那是大餐，萝卜皮是小令啊，缠口小零食，堂客也是管得紧。管他呢，吃了再说。待堂客上班去，踅足，捏手，从坛子里，筷夹一块萝卜皮，打坐电脑旁，日子过得沙沙响。没经意地，哼唱着，自个侧耳听，竟是一首家乡小调。（xawb2018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