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井伸手关上黄色的床头灯，院子里的灯光透过卧室落地窗的窗帘缝隙落进来，隐约看得到室内家具的轮廓。

电话对面没有回答。

女子均匀舒缓的呼吸声，通过耳机落进赤井耳朵里，真实得似乎感受得到对方呼出带有浅淡栀子香的温热气息。

是已经睡着了吧。

赤井没有挂电话，靠着床头闭上眼。

这些年，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很少分开执行任务。作为搭档的两个人，走到哪里都是形影相随。

没有特别任务，正常上班的日子里，走出五角大楼各自回家的两个人，第二天还是可以见到。

这样的习惯，太久了。

习惯了会议室里坐在一起，习惯咖啡一式两份，习惯并排的两架狙击枪，习惯了对讲机那头熟悉的声线，习惯了……

甚至狙击成功后，和湖蓝色的眼睛匆匆对视一下，这样藏匿在时间首尾里的细枝末节，在空间分割了彼此之后，才被发现。

——我不习惯你不在。

赤井秀一在黑夜中眯起眼睛，摆出特工的精明表情，在脑海中来回拼凑出这个有些别扭的句子。

那，我不习惯你不在，是不是可以说成是：

我想你。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你。”

 

百分之八可以给，但总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波音毕竟不是普通的小企业，对于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战略性美国企业来说，百分之八的股权如果不加以控制，最后也能要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组织在经济政治上的残余势力不容小觑，要拔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任务。何况与其让道上的小股势力到处作乱，还不如给他们一个唯马首是瞻的对象。

总之，现在和组织彻底撕破脸，对五角大楼没有什么好处。

宫野看着这些天和Pisco的会谈纪要，工藤在一边不紧不慢地发着传真，当然是SOG的保密线路。

“工藤上校。”

CIA的特工推门进来，脸上的神情显然有些焦急。

“怎么了？”

志保不露痕迹地挪到传真机前，遮住对方的视线。

“生物科技中心发现炸弹疑似物，联邦调查局的排爆小组已经工作很久了，都没有什么进展。”

宫野随即皱了眉：这么敏感的时间点，谁能在西雅图放置炸弹。

“你们能去看看吗？”

白人男子急切地问道。

双方沉默了几秒钟，空气里是传真机刷刷的工作声。

工藤发完传真，站起身拎着外套往外走。志保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并没出言阻拦——

即便是陷阱，大侦探也必然以身犯险，他不容许无辜者的牺牲。

一直都是这样，SOG都是这样。

 

 

“情况有些棘手。”

工藤蹲在并排四个个头巨大，设置也相当精密的炸弹前，仔细观察后归类为C4，仰着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宫野志保。

从特工手里接过记号笔，在四枚炸弹下快速做了两种标记。

“隔壁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宫野细眉微凝，抬起左手敲了敲身侧的墙壁——也就是眼下放置了四枚C4的墙壁。

工藤埋头研究着中间两枚C4，脸色越来越沉郁。

“这附近都是废弃的厂房，已经打算拆掉了。”

志保暗暗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气回去，对方又添了一句：

“但是生化研究所的病菌贮藏间，离这里只有三百多米。”

白人男子的回答像是按了某个静止开关——工藤和志保的动作同时滞了滞，里三层外三层的特工见两个高阶军官不说话，也都不敢动作。

“什么设计。”

宫野蹲下身，贴近工藤问道，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和担忧。

工藤没有立刻答话，伸手示意排爆组上前对两侧的塑胶炸弹进行拆卸，湖蓝色的眼睛盯住中间两枚C4，神色仍然阴沉。

看来，真的棘手了。

志保看着工藤，一时没有追问，空气里只剩下剪刀时不时剪断导线的咔啪声。

 

“两边的炸弹只是普通设计，很简单就拆掉了。中间这两枚，必须有人配合我才可以。”

工藤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滴，宫野仅凭此也能断定情况很糟糕。

“中间这两枚炸弹必须同步拆卸，即使有零点几秒的误差，也能把我们和这个细菌贮藏室，全都送上西天。”

侦探说出结论，换来宫野瞪大的眼睛。

人的动作可以基本同步，但要在精密的拆弹步骤中做到完全协同一致，分毫不差，实在太困难了。

要是其中有一个人，犹豫或者手抖一下，就全完了。

零点几秒……

所以才一排放置了四枚看似同样的炸弹，却只对其中两枚做了特殊处理——如果来排爆的不是顶尖的人物，绝对会钻进陷阱，漫不经心地拆掉四个C4，到时候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看来这群CIA还是有些警觉性的，志保在心里默默给了个及格分。

“倒计时还剩下167分钟。”

工藤站起身，接过纸巾，擦了擦汗。

志保忽然觉得这就是世事弄人：来的偏偏是和自己搭档时间最短的工藤，怎么说也没有分秒不差的默契程度。

“怎么办。”

工藤的眼光停留在志保思索的神情上，压抑住心底的急躁情绪。

“通知西雅图的FBI，做好安全防护措施，对贮藏间的细菌和病毒进行紧急转移，疏散方圆一千里以内的居民，截断和外界联系的所有水流，包括下水管道，大规模调用军方的防毒面具和细菌防护服。”

宫野志保转过身，对守在一边的CIA和排爆组成员下达指令，毫不犹豫的果断声线。

“做最坏的打算。”

 

“再说一遍。”

赤井秀一食指按住手机的侧键，把对话音量调整到最大，对电话那头汇报情况的CIA说道。

对方显然没有见过这个阵势——赤井秀一向来不需要，也不喜欢下属在作口头汇报时重复叙述，简洁直接才是这个男人一向的作风。

现在赤井秀一让他再说一遍。

见惯鲜血子弹的特工摸了摸额上的冷汗，抻直舌头结结巴巴地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心脏负荷过重的感觉如影随形。

C4炸弹，同步拆卸，细菌储存间，工藤上校和赤井博士……

磕磕绊绊好歹说清了大概。

“准备好通讯设备，等我十分钟。”

赤井拉开雪弗莱的车门，上了驾驶座之后直接把油门踩到了底，一手拉着方向盘，一手按下通话结束键，接着拨通了上司的电话。

“James，我要去西雅图，不要机票，给我一架军用侦察机。”

男人打了转向，把车停在一家食品店门前。电话对面James没有多问，利落地告知了起飞时间。

Damn it。

赤井在心里骂了一句，推门的手停在门把上，保持了一个角度的玻璃门隐约映出街角的电视墙，广告的底部，一行字滚动显示着。

全美实时天气播报。

男人回过头，远远地看着。

西雅图，晴。

 

宫野接过耳麦，戴上。

工藤和宫野并不具备同步工作的默契，要等五角大楼的专家从华盛顿飞来，最快的侦察机也要飞上将近两个小时，到时候炸弹都快爆了，谁还能静下心来做同步拆卸。

只能找一个人，从旁指示同步拆卸。

和志保有长期搭档的默契，对工藤的工作方式有着深刻影响，那这个人只能是赤井秀一。

摄像头传递着炸弹的界面，赤井秀一坐在高速飞行的侦察机里，眼前的显示屏上，正是已经取下外壳的两枚同步C4炸弹。

个头真不小。

赤井的声线随即覆盖过来，甚至好像带着自己所熟悉的东海岸秋季的干燥气息，低沉清冷。

“这可比毒贩子刺激多了。”

工藤扣着耳机，和志保对了对眼神，微微笑了笑：声音效果不错。

几乎像是赤井秀一站在眼前一样，宫野低头拉开排爆工具袋，耳机里不断传来工藤和赤井玩笑着的对话——

反正是要测试音效的。

 

确认了耳麦的效果，宫野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在场的CIA和FBI排爆人员撤出危险区域。

耳机里一阵沉默后，赤井的声音沉下来。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对方的声音，少有的温和柔软，尾音轻轻上勾，还带了少许宠溺。

志保一愣：这个声线和句子，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什么时候听过，只是模模糊糊的和某处回忆重合起来。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赤井一样的语调，重复道。

工藤转过头，看着闭眼沉思的宫野。大侦探纵然情商再低，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赤井秀一这样的语气声调，显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

宫野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因为将要开始的同步拆卸，还是因为几乎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想你。

“准备完毕。”

女子的声线顿了一下，恢复到正常的声调，淡淡地说。

也有可能，哪一天就这样回不去了。连生死都说不准的人，怎么有资格给别人留下什么牵绊。

我想你。

还是自己收着吧。

志保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

“炸了？”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带着周身石块的翻动声，空气里全是尘埃的味道，吸一口就让人觉得肺部极其不适。

四周全是水泥块和交错裸露的钢筋条。

宫野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了一下四肢，确定手脚都还好好地长在自己身上，血腥味不算很重，脸上的血口子往外缓慢地渗着血。

耳麦还扣在头上。

“炸了？”

女人声音有些嘶哑，好在底气尚足，语气平淡里带了一两分无谓自嘲的笑意，重复道。

“废话，炸了你还说话？”

工藤新一的声音穿过水泥石块的缝隙，带着厚重的尘土气直接扑进了宫野志保的耳朵里——两个人离得似乎不算太远。

宫野一手撑着地面，尝试着支起上身，背部的重物的压力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要命。

断裂钢筋条的残端擦着手臂的皮肤，差一点扎破血肉。

志保放弃挣扎，乖乖地俯身趴在原来的位置，伸手推开一小块水泥渣，掏开一个空隙，新鲜的空气立刻夹裹着阳光被风送进来。

“宫野，汇报情况。”

耳机里传来赤井的声音，命令的口吻带着些许急切，不容抗拒。

急切，不是焦急。

宫野蜷回手臂，小心回避着尖锐的钢筋和水泥断块，暂时收起对赤井处变不惊的赞赏，揉揉眼睛，思索了一下。

“地震了。”

其实没什么好思索的，这种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委婉的表达方法。

“烈度不小，厂房全部倒坍，我和工藤被埋在下面，距离不远。”

耳机里，男人的呼吸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宫野换一个更省力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继续趴着。

“C4没有爆炸，最后一根引线还没剪断。”

上面传来人群的脚步声，宫野吸一口混着尘埃的气体，轻声咳嗽。

“身体活动自由，没有重伤。”

志保沉声，最后汇报了自己的状况，头顶开始传来石块翻动的声音和英文的呼喊声。

好像是那群特工。

 

宫野其实对地震当时的情形记忆并不清晰。

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一瞬间，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不对劲：剧烈的摇摆，窸窣落下的石块，满眼的厚重扬尘，绽出裂纹的墙壁，还有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平衡感。

手里握着的剪刀正搭在最后一根要截断的引线上，耳边是赤井秀一倒数的指令声。

“三——二——”

晃动越来越剧烈。

“等一下！”

志保抽回剪刀，厉声喊了一句。

赤井没来得及数到“一”，声音戛然而止，顿在空气里，不安地悬着。

厂房顶部是已经腐锈的金属架构，钢骨架结构轰隆着落下来。

这种情况站着等死才是有毛病。

作为有军阶的特工，宫野当然懂得命令的意义，炸弹没有拆除，她的每个行动都应该遵照赤井秀一的指令。

但这是不可抗力。

志保就地做了两个滚翻，躲开叮咣落下的要命铁家伙，回过头发现工藤新一还蹲在C4前，手里捏着那最后一根没来得及剪断的引线。

碎石混着厚重的尘埃不断滚落，墙体的裂纹越来越大，志保撑住地面，横波的干扰让她很难站起身。

马上就要被砸死了，大侦探你倒是逃命啊。

宫野的警告没来得及喊出，巨大的水泥块就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她本能地趴下，耳边一阵阵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