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下的文字及其它(三中)
(2022-04-17 11:19:54)分类: 亲人往事 |
前几年某日,有朋友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旧照片,问上面那个年轻的女人是谁。不记得她为的是什么事情,也不记得我为什么会拿到病床前给近百岁的母亲看。只记得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告诉我:“这是鲁艺音乐系的钱韵玲,冼星海夫人。”我把咨询结果发了回去,立刻就有人问了:“你妈今年多大岁数了?脑子怎么还这么清楚啊?”
那天母亲又一次告诉我:“我们当年是和冼星海一起过黄河的!”估计那次的过河经历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她之前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而且每次还要加上象声词和手势做辅助,似乎不如此就无法形容那奔腾的黄河水是多么湍急多么汹涌多么喧嚣,而面对几乎一丝不挂的纤夫,她们这些坐在船上的女人只能保持目视前方绝不旁视……
可是前不久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冼星海去延安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黄河,说他是在延安的窑洞里,听了诗人光未然激情澎湃的描述以后,用六天时间把《黄河大合唱》创作出来的。
我想这篇文章的作者所写的创作过程应该是对的,但是他断言冼星海从未见过黄河却显然错了——因为关于这件事除了母亲的说法还有旁证:二姐说我们的二姨张瑞芳也曾经亲口告诉过她同样的事情。
其实以前我也犯了想当然的错误——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去延安时一起过的黄河,知道二姨也说过此事以后才明白,这只能是在去延安之前(因为二姨并没有跟母亲她们一起去延安)。1938年夏秋,她们所在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曾经在河南山东一带活动,冼星海所在抗敌演剧队则在湖北等地活动,他们之间应该有过交集。
勘误完毕,让我回过头来接着记录母亲关于延安的回忆吧。这些零散的回忆主要是她自己的经历,其中包括很多小乐子。
比如她曾经说过,当时的延安严重缺医少药,连医治疟疾的奎宁都很少。她因为得过疟疾后每年都会犯病,就存了些,后来被一个同宿舍的人要走几粒用于堕胎,大家都奇怪那个人是从哪里得到的。同时延安也很重视公共卫生管理,因为周边流行过鼠疫等传染病。有一段时间兴起过灭鼠潮,各种东西比如抽屉、大碗、洗脸盆等等都成了扑鼠工具,还一度禁止人们不必要的来往,窑洞前都放着石灰盆消毒。
她还说当年兴起大生产运动时,大家的贡献是以生产了多少斤小米来计算的,而她们这些学生所做的贡献却是打毛线(织毛衣)。至于织多少斤毛线折合多少斤小米呢,我却没搞清楚。反正我们从记事起就老看见她在对着书织毛衣,因为她早就练出来了一边织毛线一边看书的本领(后果是我和二姐都不会织,在我们那代人里不会这件事的人似乎不太多呢)。
母亲还提到过她在延安带孩子的一些小事,其中包括一些令她得意的小经验,我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她说每天早上我大姐醒了,她就把她抱出去放在窑洞门口的摇篮里继续睡一会儿觉,自己回屋去忙别的,后来姥姥知道了,说那里还是可能会有狼出没,她才后怕不已;还说那时候什么玩具都没有,大姐只有一个白色的小球(好像是个小药盒),后来它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有一次大姐看到半个鸡蛋壳,以为是那个小球呢,老远地指着它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另外她对父亲的“沉闷”性格也多次抱怨,说她自己婚后不想很快就生孩子,所以怀孕以后情绪不好;说父亲因此也陪着她愁眉苦脸的,“我情绪不好你就不能好点儿吗?”
说到这儿就想起母亲经常讲的几个跟她们这些青年学生的婚姻有关的乐子。在她看来,虽然她与我父亲的性格大相径庭,一辈子都没有磨合好,但却好在“文艺观”一致,不至于为此吵架;而那些嫁给“工农干部”的人却都有点儿可悲。
她最爱举的一个例子是“打开窗户让她看”。说的是某个小资夫人看到院子里的明月光,就不断感叹曰:“多好的月亮啊,咱们出去走走该多好啊!”其丈夫听了大叫道:“警卫员!打开窗户让她看!”
还有一个类似的段子。有一年母亲带着我四岁多的大姐越过封锁线去找我父亲,经过千辛万苦到了不知是哪条河的河边。一起过河的有个司令员,其夫人也是当年去延安的青年学生,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一切事情都依赖丈夫和警卫员。结果我妈立刻被那个司令员当作了自强自立的好榜样,他不断地数落自己的老婆:“你瞧瞧人家!你瞧瞧人家!”
可以说,母亲对那些“工农干部”的粗犷甚至霸道的作风一向是很不以为然的,完全无视人家打天下打出来的自豪感。后来只要在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人物,她都一定要忍不住喷人家一下,并表示嗤之以鼻。比如很多人喜欢的《父母爱情》和《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被公认为“可爱”的那种倔头倔脑说一不二的男人形象就令她极为反感。
另外母亲还喜欢调侃“知识分子工农化”的现象,这里她倒没有什么反感,只是当乐子说说而已。她说她那个时候穿得特别破特别邋遢,还总是随手找个带子往腰上一系,因为大家都信奉“扎根带儿顶一件儿”;说曾经去听一个从抗日前线归来的干部作报告(此人很有名,是早期的留日学生),他讲着讲着讲热了,就拉开裤腰,用大扇子扇了好几下裤裆;说她听说有夫妻俩吵架,去劝架时却看到那个女生像当地的婆姨一样,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使她当即忍不住大笑起来,人家只好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直到母亲前几年躺在病床上以后,才在她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而留下的一些小纸片上,简要地写过几个“正面的”故事。其中有一个说的是鲁艺戏剧系的胡XX,其妻是美术系的学员,是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侄女。后来她被派回四川,搞土改时把自己家的地分了,还带头上山打游击,最后被自己的叔叔抓住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