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亲人往事 |
2020年北京电影学院建校70周年,学院老干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通知我,学院将要出版70周年系列纪念丛书,其中选用了母亲的一篇文字,想让她过目一下。
那时母亲已经过了一百岁,而且卧床三年了。虽然她脑子仍然很清楚,但听力和说话功能都日渐衰退,既听不清别人说的话,自己说话也吐字不清,所幸眼睛还看得见。平时我们要说什么,只能用一块小白板写字。
我把手机上传来的这篇文章给母亲看,只看了几行就被她断然否定:“这不是我写的!”我说这是根据她的某次发言整理的,这才得到了认可。
虽然得到了作者本人的认可,但是作为一个讨厌的语文老师,我还是在发回去之前浏览了一遍,并发现了一些问题:有的在时间顺序方面乱了,有的段与段之间缺乏关联。我觉得必须得做一番编辑整理工作才看得过去,于是不得不将之仔细阅读了好几遍。
现在我打算分次发出这篇文字,并补充我所知道的相关内容。虽然这些内容大多只是一些小乐子,但却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提起并念念不忘的——她一向喜欢在生活中捡拾各种各样的乐子,而且特别能够记住它们。
下面是这个发言稿的第一段:
“我没有上过正式大学,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当年北平沦陷,各大学几次推迟考期,我不想再等下去,打算去南方考大学,所以离京去找先我离京的姐姐们,她们是“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最早的发起人。在剧团缺人、无法排某个戏的时候,我无奈参加了排演,也就参加了剧团。”
下面是相关内容补充:
抗日战争爆发前,母亲曾经在北师读书。她说北师(不知道全名)的师资力量很强,有几个相当有水平的教师。还说过一个乐子:那时候艺术科一个唱男低音的学生去世,全校师生开追悼会,新调来的校长就在英语课上发牢骚说“刚来就做了一回孝子”。这人曾留学英国,一回来就把原来的英语教师全都解聘了,自己上英语课。
后来母亲考上了女一中(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这里是12.9运动的策源地,并发起和组织过北平大中学校抗日救国学生联合会。我不知道她在中学时期是否受到学生运动的影响,只知道她跟着大姐参加过民先小组的活动,还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极为偏科和任性的学生——“任性”是老妈经常用来指责我们姐仨的一个专用词,其实她自己才一直是身体力行的。
母亲说过她为什么一定要考女一中,还说她那时候遇到新的规定男女不可混渎,要把合校的男生和女生分入不同的学校,她趁机用了一张休学证件干了什么事情云云。不过具体的我都没弄清楚,只记得她说之前的很多课她都不听,比如英语、数理化等等,只用大量的时间读小说(可以说阅读这个爱好伴随了母亲的一生,使她在四年多卧床不起的时间里好过了很多)。
其结果是她的作文非常好,有一次甚至得了最高分九十九分——老师说作文不能给全分;还有老师建议她日后不必去考大学文学系,去攻读心理学更加适合;更有老师在批语中预言曰“他日必将蜚声文坛”云云(这一点为她后来的职业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是她的其它科目太差,光靠作文一科拉不了多少分。为此姥姥请了家教给她补习英语和数学,可是等到考试时数学还是一点儿都不懂,越算越不对。后来有个老师急了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会弄不清呢?她这才静下心来,自己去看教科书。一看之下恍然大悟,不就是一个圆圈和一个三角的关系吗?太简单了!于是她就突然开窍成了数学高手,甚至决定报考清华大学学理工。后来她还常常跟我们提起,她就不相信女生学不好理工科云云(这里我与母亲有相似的经历:她是因为战争没能上大学,我是因为动乱没能上高中;同时我也是在十六岁时通过自学成了几何和代数的好手)。
母亲离开北京去济南找两个姐姐时,北京已经沦陷。姥姥跟她说,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她在几个孩子中最不懂事,也最任性吧)。所以她承诺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人生大事,一定要先告知姥姥。
母亲还说,姥姥在孩子远行前,从来不送他们出门,因为她要让孩子们头脑中留下她平时家居时的样子,而不是凄凄惨惨的告别画面(母亲那时不到十九岁,跟我离开重庆下乡时的岁数差不多,当年她也没有送我去学校和码头)。
但是当母亲坐上三轮车去火车站的时候,她十二三岁的弟弟追了出来。他曾经抢了一个她喜欢的小物件不还,让她很生气。现在他把这个小物件塞在姐姐手里,然后绕着三轮车一边跑一边跳着笑着。这一幕永远留在母亲的脑子里,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躺在病榻上的她老是说起这个场面。因为这是他们姐弟俩最后的一面,后来她弟弟跟着姥姥去了晋察冀边区读中学,十七岁时因病去世,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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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14日是母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特发此文以纪念母亲。以前几篇《母亲讲的故事》都是她讲的其他人的故事,从现在开始是她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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