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北京,最爱玩儿的游戏就是过家家了。摆上几把椅子,弄几块积木和几个娃娃,然后分配一下角色,我们院儿里的三五个女孩儿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玩儿上半天。
有一次二姨来北京时正碰上我们在过家家。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还出了几个主意。
过了些日子,我们收到了二姨从上海寄来的礼物——一盒精致的玩具,里面是全套的淡绿色的小家具,有大衣柜五斗柜梳妆台以及床桌椅等等。每一件都做得非常细致,柜门是玻璃的,可以打开。好像我们在北京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玩具,它使我们的过家家游戏大大提高了档次。(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这一游戏延长了好多年,一般的孩子上了小学后就不再玩儿了。记得最后一次玩儿过家家已经四年级了,为了怕人笑话,我们几个女孩儿躲在后院关上院门,刚刚把小家具摆上,就被爬墙头的男孩儿田壮壮发现了,他大声取笑我们:“这么大了还玩儿过家家呢嘿!”我们连忙边收边否认,此次就再也不敢玩儿了。)
之后也陆陆续续收到一些二姨给的礼物。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珠子,是她从串珠拖鞋上拆下来的,我们把它们装在小药瓶里,随时倒出来看看,有时拿针线把它们穿成一串欣赏。
还有一个铅笔盒,比通常的小巧精致。我跟大姨等人去二姨住的饭店时看到了,就开始说起我的铅笔盒来:一个不小心丢了,一个被摔坏了。大姨打断我的话说:“你不就是想要这个铅笔盒吗?”二姨听了马上把里面的文具倒出来,把铅笔盒递给我。我很尴尬,因为我说的时候心里好像完全没有想要这个东西的意思,可拿到手后又确实很高兴,真是百口莫辩。
后来听我妈说,我们小时候最爱推的一辆玩具小藤车也是这样来的。二姨带三岁的二姐去逛街,二姐看到这辆小车怎么也走不动了,就两眼直直地看着。小车的价钱是四块,在当时算是相当贵的。
还有一个乐子我妈津津乐道了很多年:有一次二姨来京住在我家时无事可做,发现自己的睡裤快破了,便突发奇想地把两个绣花裤腿剪下来,稍加剪裁和缝制,就给我们姐俩做成了两件小背心。二姨得意极了,当即叫我们穿上,那两朵花就开在我们胸前。可是第二天,我家的保姆阿姨刚一洗,小背心就破了。阿姨很不爽,一直唠叨:“二姨更会过,二姨更会过!”
1971年夏天,我去四川山区插队之前从重庆回北京,住在大姨家。二姨那时处境好一些了,写信说要让她的儿子严佳来北京入伙(即加入我们这一大群表兄弟姐妹之中)。带表弟玩儿的任务就此落在我的头上。(我那时不到十八岁,正是对自己外表的一切要求甚高又矜持得不得了的时期,却要带着一个十五岁的蔫了叭叽的男孩子到处走,这令我很不自在,所以我对严佳总是很凶,从此他就叫我“老凶”了。)
我到北京后照例接收了表姐王好为的几件衣服。严佳来的第二天早上,我穿上其中的一条碎花裙子准备带他出去玩儿。严佳一看就说:“这是我妈妈的裙子!”于是我们追根寻源,终于弄清楚,二姨的这条裙子本来送给了我大姐,被我妈扣下穿了几次,最后我大姐又把它给了表姐,现在又传到我这儿了。
后来我就穿着这条裙子带表弟走遍北京名胜。文革期间大家都穿得很朴素,很少有人穿裙子,所以走到哪儿这条裙子都挺显眼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大学里的大姐和在北影厂的表姐才不敢穿它吧?
从北京回到重庆,很快就下乡了。我和我二姐都在酉阳县大溪区,只是不在一个公社。那里现在是个旅游区,从重庆坐火车或大巴四个小时即到,当年却需要走上至少五天:第一天清晨坐长江船,下午到涪陵;第二天凌晨坐乌江船,第三天下午到龚滩(就是现在著名的龚滩古镇);第四天坐长途车到县城;第五天再转车到区上。我的公社离区上很近,可是到我姐的公社还得坐摆渡过河,再翻过两个山坡。这还是最顺利的情况,如果因为买不到车船票或道路出问题等等耽搁了,走个七八天也是可能的。有一年冬天因为大雪封路,我们就走了十天才到家。
罗罗嗦嗦地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居然也收到了二姨的礼物。
当时有一对上海夫妻,是大学毕业分到酉阳县医院的。男的是彭医生,在当地很有点名声,知青们颇以认识他为自豪。有一天我姐来我公社找我,在区上碰到了彭医生,一群知青正围着他套磁。他叫住我姐,说他前不久去上海探亲,二姨托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东西。他边说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这是你的,这也是你的!给你带来的东西最多!”
二姐把来自二姨的礼物拿到我的生产队,逐件打开看。
有的太实用了,简直是雪中送炭——比如装在一个旧饼干桶里的猪油,凝固得硬硬的。我们那时最缺的就是油水了——在当地长期吃一种长得很长叶子的青菜,极苦,必须先切碎挤出苦汁再下锅煮。有了猪油,只要在煮好的菜里点上半勺就满屋飘香了。再比如一盒巧克力,特别能满足我们姐俩的需求。按知青中的惯例,谁家带来了糖果,大家都会立刻将之一扫而光。但巧克力不一样,重庆人都吃不惯,这下我和我姐就可以慢慢享用了。尤其是每天吃红薯青菜后大家都觉得怎么吃也吃不饱(其实是解不了馋)时,这时吃一小块巧克力可管事儿呢。记得那时北京的表哥表姐都给我们寄过巧克力。
有的却不太实用。比如一盒泥制的各种各样的小狗造型的转笔刀。表弟在附上的信中写道,知道我姐在公社小学代课,这些转笔刀可以作为给小朋友的奖品。
可是我们都觉得不合适。当时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现在想来,是因为它们太漂亮太精致了,跟我们那偏僻的土家族寨子,跟我们住的那没有天花板的木板吊脚楼,跟当地小学里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相比,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对于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知青来说,除了视觉上的冲击外,还有心理上的冲击——它似乎代表着一种大城市的文明,我们在离它越来越远的同时怀念和向往着它……
(看过王安忆的一篇散文,好像是说她当知青时去县城,住在一个当地干部家里,看到人家的日常生活,那种寻常过日子的感觉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估计我们的那种感觉与她的属于同一类。)
那些小狗最后不知所终,我和我姐都想不出它们去了哪儿。其实真应该留几个做纪念的。现在想起来我很想像祥林嫂那样说:“我真傻,真的……”
我们能得到这些礼物,说到底还是要归功于名人效应。后来听说,彭医生夫妇在上海时多方打听我二姨的联系方式,他们很自信:“她家的两个孩子在我们县插队,就不信她不见咱们!”那时已是文革后期,新的明星还没有出来,老的明星重新光芒四射,经常会有粉丝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二姨。
彭医生猜测得一点儿没错。二姨不仅见了他们,还请他们吃了饭,还给他们的小女儿买了洋娃娃,还分几次买了肉(那时买肉是有限制的)回家熬猪油……最后才有了我们这一大包礼物。
我们那时很感谢彭医生,因为从上海到重庆,无论是坐火车还是坐船都需要三天多,再加上从重庆到我们这儿的五天……粉丝的力量真是无穷的!(后来我们和彭医生一家走得挺近的,我去县城时在他家住过,他爱人到重庆也在我家落过脚。)
可我不记得是否写信谢过二姨,估计没有。因为在我们心里,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前几天打电话给表弟严佳,嘱他收拾二姨遗物时给我们留点儿小东西做纪念。严佳连连答应:“我知道,我知道,一定会的。”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二姨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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