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笔记                         《魔鬼夜访钱鐘书先生》解悟

洪砾漠

钱鐘书（1910-1998）先生早年（指1930年-1949年）写作的散文和小说的最大特点是极尽讽刺和夸张之能事，好用反讽、反语，幽默调侃，语言极富张力，回味无穷。

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的首篇《魔鬼夜访钱鐘书先生》一文约有3500字，钱鐘书自己加上了注释11条。如果没有这些注释，读者很难理解正文 的主旨（主题思想）和用典的出处（原典）。反复阅读此篇散文，我觉得钱鐘书不是在故弄玄虚，也不是为了卖弄他有多么渊博的学识，而是在文中隐藏着写作秘密，有一种特殊秘诀。

《魔鬼夜访钱鐘书先生》开头三段如下：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酥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是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炭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荜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得冷么？失陪一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炭。”

开头三段文字，钱钟书（鐘书）先生就告诉读者：本文记录的是人（主人）与鬼（客）的对话。作者在借“鬼话”连篇来嘲讽现实社会生活中小知识分子生活的艰辛。社会上出卖灵魂的人又很多，你生活在其中，必须时时提防受骗上当。光明世界的客人可以光临豪华住宅，魔鬼自然“半夜暗（中）降临”主人的宅子。光明世界，客人莅临，令主人的墙壁蓬荜生辉；黑暗的现实，“我”（文中的宅主人）的蓬荜只能因魔鬼降临而更加黑暗，更加恐惧。钱钟书正是使用了反语、反讽等修辞手法，才使他的文章像天衣无缝一样的严密。

钱鐘书接下去讲了很多古今中外有关魔鬼的故事。不过，我觉得他在文中并没有堆积素材，没有无原则地罗织魔鬼的故事。写作的技巧或者说秘诀在哪里呢？

我反复阅读这篇散文，发现钱鐘书先生其实在投机取巧，秘诀其实很简单：利用魔鬼会变的特点，将古今中外的“魔鬼”的故事都集中在与“我”（作者）对话的一个“魔鬼”身上，天下所有的魔鬼的故事也就由这个特定的“魔鬼”扮演出来的。这个“魔鬼”也叫苦连天：“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一个失业者，而且我的家庭负担很重，有七百万子孙待我养活……”钱鐘书在“养活”处加了注释：魏阿《魔鬼威灵记》（Johann Weier:De Praestigiis Daenonium）载小鬼数共计七百四十万五千九百二十六个。

以人与鬼对话形式写作品，钱鐘书未必是首创者。古今中外不乏其人。郁达夫晚期（在抗日战争后期）困居南洋（马来西亚等地），曾经写过他夜里煮茶与鬼对话的散文。钱鐘书《魔鬼夜访钱鐘书先生》的技巧就在于他利用“魔鬼”可以千变万化的特点，将古今中外的魔鬼故事集中到一个魔鬼身上，达到讽刺现实世界的丑恶现象的目的。文章的主题思想鲜明，构思新颖而又独特。这篇散文确实是钱鐘书先生最得意的上乘佳作。

2015年9月6日晨3时-4时42分，起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