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余秀华
(2015-03-28 15:34:04)《工人日报》(2015年03月28日
本报记者 贺少成
村妇、脑瘫、诗人,余秀华红了。带着不同的人加诸的不同标签,她摇摇晃晃地,从湖北横店村出发,到北京,到成都,到昆明……穿过大半个中国,口齿不太清晰地,吟诵自己的诗歌。
诗歌会改变她的命运吗?她说:“我一直尽力配合命运,演好自己的这个丑角,哭笑尽兴。”
命运会在她的世界里绽开漫天烟火吗?她说:“我心孤独,一如从前。”
世界向她敞开了一扇门,而她,怀念的却是来时的地方:“横店浓郁的气息在我骨骼里穿梭,油菜花浩浩荡荡地开着,春天吐出一群群蜜蜂。”
余秀华,在云上写诗,在泥里生活。
一
生与死太短,梦与梦又太远
帷幕在哑雀搭建的桥上拉开,一年一度
而今年,我允许自己失约
原是怕忍不住醉,忍不住刹那停靠
怕你一回头,老去数年
——余秀华《一个人的狂欢》
湖北钟祥石牌镇横店村的余家,从去年底开始,门前的泥土路上豪车突然多了起来。记者、粉丝、当地或从外地赶回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云集在余秀华家中。
余家的房屋在当地林立的三层小洋楼中宛如“鸡立鹤群”——平房在当地早已不时兴;饭桌是一张可以由圆形折叠成方形的桌子,一边已有些许耷拉;家中的椅子,矮小低窄,坐上去稍不留神后仰一下就会翻过去。
面对异乎寻常的关注,余秀华从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把我弄得太夸张了不好。”她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公众对她的热度,就像爱情的保鲜期,过不了半年。最终她会回到横店村,回到有她出生和成长基因的地方。
所以,余秀华不觉得自己和诗坛和文坛有什么关联。甚至她觉得写诗,也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至于别人从诗中读出了什么,跟她无关,她不在乎。
对余秀华来说,连选择诗歌作为情绪出口的原因都很纯粹——因为脑瘫,她只能用右手使劲按着左手写字,诗歌字少,排列起来简单,写起来更容易。
1976年3月,由于出生时倒产缺氧造成脑瘫,余秀华的人生路,注定从一开始就要比别人艰辛。
“那时她都已经多大了,还张着两个膀子走路。”在余家的院子里,余秀华的母亲周金香的语气虽平淡,却充满酸涩与痛楚。
因为身体上的不便,余秀华7岁才上小学,初中毕业后,也并没有考上高中。她自己跑到石牌高中找到校长要求读书。校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个说话不太清楚、走路摇晃的女生,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把你爸爸喊来。”
凭着这股执着和倔强,余秀华上了高中。但两年后,她又自己退学,原因很简单:不想上了。任性而去,恰如任性而来。
辍学后,余秀华嫁给了一个比她大12岁的四川男人。
对于婚姻,余秀华从来没在媒体上讳言过自己的不满:“烦死了,婚姻出现的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爱与恨,在余秀华的世界里从来就浓烈而鲜明。这或许是因为,伤痕从小时候起就烙在她身体里、刻在她心上。
上中学时,余秀华曾试图割腕自杀,被救下后,伤疤凝结成了她日后诗中的“胎记”。
活着就是包袱的念头从未远离余秀华。尤其是在农忙的时候,所有人都下地干活,只有她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干农活,只能帮忙做做饭、洗洗衣服。这让她不止一次地感到深深绝望。
尽管曾经想要死去,但余秀华最终还是选择了挣扎求生。
为了活下去,她曾经到钟祥所属的荆门市跟别的乞丐学习乞讨,她甚至为此专门买了一个碗。她后来把这段经历写进了诗歌《在荆门的一天》中。
说起女儿乞讨的经历,周金香无法自已地捂着脸啜泣。余秀华只是在一边倔强地笑,连声音里的哽咽都不太明显:“活着嘛,总是要自食其力的。但我会站着要饭,不会跪着——我不会下跪,真的做不到。”
没有人比余秀华更理解站着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余文海记得,在女儿小时候,家里一有客人来,她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的地方去,像是给别人证明什么。
余秀华学走路时,拄了两根拐杖。后来别人说她拄拐杖不好看,于是她扔掉了一根。结果别人还是说不好看,她就把另外一根也扔掉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现在。
身体离开了拐杖,心却从未远离过。余秀华成名后,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摇摇晃晃地在人间走动时,诗歌,充当了一根拐杖。
“经历了那么多,不写诗怎么办?诗歌就像一个朋友,你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你还有它。”余秀华说。
二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余秀华《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不管有没有诗歌,活着,对余秀华来说都是一个更为永恒的主题。
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余秀华这辈子都没挣过多少钱。一开始,她在村口的小卖部开店,一个月能挣二三百元就算上上大吉,她归结是因为自己“性格不好,不会做生意”。
2012年,余秀华出了一次远门去浙江温州打工,在一家工厂撕膜。结果父亲怕她在外吃苦被人欺负,把她叫了回来。打了一个月的工,连工钱都没拿到。
出名后的余秀华,首先为这个家庭带来了经济条件上的改变。已出版的两本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和《月光落在左手上》,至少会为她带来20多万元版税。
但余秀华从来没将诗歌当作工具或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相反,她把诗歌看成最后的心灵皈依:“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外界对她的创作充满好奇。在北大举办诗歌朗诵会时,有学生问她,她那些充满激情的诗歌是在癫狂还是在平静中写出来的,这让余秀华愕然:“癫狂的状态,那怎么可能写诗?”
余秀华一直觉得,诗是很安静的,不该经受现在这样的炒作。
对于成名后纷至沓来的各种活动,余秀华说自己无所谓喜欢和不喜欢。就像前半生她抗争过她呐喊过最终还是选择承受一样,对于现在的变化,她选择和命运两各相安。
发掘余秀华的《诗刊》编辑刘年,让她安静地写诗;而出版她诗集的出版社,又要她尽可能多地出席活动,推动诗集销售。余秀华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她只能选择随遇而安。
但余秀华不时地犹疑外界对她的关注。在杭州时,她曾经问读者:“你们是真的喜欢我吗?”
被生活放逐了半生以后,在骨子里,余秀华还是希望别人喜欢她的诗歌,喜欢她这个人。所以,无数个采访,无数个活动,即使她觉得被冒犯,她也只是在言语上不留情面。在行动上,还是尽量配合。
就像记者蜂拥到她家采访时,请她现场作诗。尽管她直指那是作秀而不是作诗,但她还是在众多记者面前写出诗歌《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会停止喧哗》。
余秀华想借机表达,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自己的心是安静的。
但再安静的心,也有被裹挟的时候。
对于自己当选为钟祥市作协副主席,事后余秀华言辞犀利,说这个副主席“屁用没得”。余文海觉得女儿太直,说话得罪人,不让她这样跟记者说。
“那我就说:我非常高兴,非常荣幸,感谢钟祥市作协让我当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官。”余秀华把自己说得都笑了,“可这是我余秀华说的话吗?”
余秀华的尖锐中,还是透着柔软。昆明有一个公益活动邀请她关注脑瘫儿童,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觉得,就算别人借用她的名气或是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但只要能帮助到那些和她一样不被命运眷顾的人,就是值得的。
即使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有用”,余秀华还是觉得,自己一直在这个世界以外。
“脑瘫诗人、农民诗人,是我绕不开的标签。我有时候会苦苦地想:凭么事这样歧视我?”跟在很多问题上“虚晃一枪”不同,余秀华在面对“脑瘫”和“农民”的身份时,还是表现得异常激烈,“我无论怎么努力,都绕不开这一点。绝望就从这里产生。有了这个标签,无论我身处何时何地,好多事情根本都不会对我打开。”
外界会随时拒绝自己的这种感觉,让余秀华筑起了一道随时拒绝外界的防线。而这道防线,就是诗歌。在诗歌里,她可以自由地哭,自由地笑,自由地穿越大半个中国。
三
掐菊为茗,哥啊,我的姿势如此遥远
桃花扇合起的岁月,白露为酒
供我仰起暮秋的日子,饮痛而歌
——余秀华《听夕阳,共你一醉于暮秋》
不管余秀华会不会拒绝,无数的快递、信件,还是会从中国的各个地方涌向横店村。
有空的时候,余秀华就坐在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拆那些来信。信里有的将她的诗歌谱成了歌曲,她看得哈哈大笑;有的寄来诗歌请她赏鉴,余秀华嘟囔着看不懂;还有的给她寄来了诗集和书籍,希望她的诗歌创作能更上层楼。
民间或官方,都在给予她肯定。
有粉丝从全国各地赶到横店村,也有粉丝跟随她在北京、深圳等全国各地跑,只为表达对诗歌的膜拜。
有粉丝恭维她是天才诗人,余秀华会反驳:“我是什么天才?有人打了十几年麻将,我不过是写了十几年诗!”
还有粉丝对她的诗和她的处境都表示理解。余秀华嘴上虽然在附和,但回过头却不以为然:“其实一个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构成的。这个世界上真正懂我诗的,大概一两个人吧。”
但粉丝们还是不吝将褒扬送给她。不止一个人表示:读到余秀华的诗歌,心灵和身体都在同时疼痛。
由南方一家报纸主办的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今年将余秀华提名为“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有评委赞赏,余秀华的诗特别有冲击力,具有鲜明个人色彩和个人经验表达。
貌似超然“出世”的余秀华,即使在走红后,也用感性的方式活着。
比如对于横店和北京,湖北的小村庄和国际大都市,余秀华觉得没什么不同,只是两个地方而已。但因为人的存在,她也将北京看作是自己的“家”:“北京,是刘年的北京,我去的是刘年的北京。”
柔软和坚硬,余秀华一直用她的双面示人。
然而最真的一面,她永远只留给诗歌的世界。
辛弃疾、海子、雷平阳……古代到现代,死去的到活着的,余秀华会用诗歌的方式,向自己最爱的几位诗人致敬。
余秀华喜欢海子,悲悯他“总把鞭子打在自己身上”,她甚至每年都写一首《九月》作为对海子的纪念。
这也许就是在诗中,在自己构筑的现实中,余秀华的情感,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浓烈奔放。
肆无忌惮的背后,或许是永不能抵达彼岸的落寞。就像余秀华说过,高跟鞋、烈焰红唇都是她心目中性感女人的符号,但她从未像那样去尝试过,因为她能分清现实和梦想的差别。
余秀华评价自己:思想浅薄、语言粗俗,一个“庸俗到清纯”的人。
她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靠着写诗红了大半个中国。“上帝握着我的手在写诗,但是我不知道在写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