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报》(2014年09月06日 07版)
本报记者 李瑾
核心提示
近来,一支《你会到工地看我吗》的歌曲MV在网上流传,这是由建设者创作并演唱的歌曲,道出了建设大军的情感,在他们中引起情感的共鸣。
时值中秋即将来临之际,记者到工地采访,建设者们又希望谁到工地来看他呢?
“希望儿子来看我”
【人物】佘昌东,打工者
【关键词】教育 态度
干建筑行业7年,日日风吹日晒,佘昌东的皮肤黝黑,很难让人把他与南方人联系在一起。
自打2004年从湖北利川盐业公司下岗几年后,佘昌东就开始了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生活。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的角色,便在7岁的儿子生活中缺席至今。
一个工地接着另一个工地,天南海北地转场,一年中,回家的次数一算就能算清。相应地,一个父亲在男孩成长最关键的7年中,并未带来真正的影响。
7岁,刚好是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到今年,正上初二的男孩子叛逆得让人担心。
“平时打电话能聊的内容有限,儿子不听话,真是没办法。”佘昌东知道,做父母的没尽到责任。佘昌东的爱人在外经商,经常不在家,儿子几乎都由老人看管,“肯定是管不住的,男孩十几岁开始就叛逆了,更管不住了。”
佘昌东8年的打工生涯,并不安稳,“以前在包工头下面干,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施工现场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 他说,直到最近这三年,在中铁一局的项目上干,才逐渐获得了一点稳定感。
佘昌东的这种稳定感,来自于中国中铁系统全面推行的“五同管理”法,即针对农民工等劳务协作队伍,一律施行“同学习、同劳动、同管理、同生活、同报酬”,使得“包工头”从项目管理中彻底消失,为那些非中铁正式职工的个人成长提供了平等的空间。
“我是管道安装技术员,在这个项目上,负责现场施工管理了。”佘昌东正在建设的长春市北郊污水处理厂工程已经过半,还有不到4个月就会完工。他觉得,如果儿子来到父亲工作的地方,了解老爸对待工作的态度,理解并分享一个父亲的进步,或许能够让儿子懂事一点。
9月3日,一场暴雨过后,秋意已起,但正午的阳光依旧刺眼,佘昌东站在最熟悉的工地上,想对14岁却从未到工地看过他的儿子说——“老爸不希望你成才,但要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不遗憾,父母来过了”
【人物】杨建军,项目经理
【关键词】安心 亏欠
37岁便白了头发,大家都开玩笑说,“杨建军就是操心太多”。
能不操心吗?中铁一局二公司负责施工的长春市北郊污水处理厂,杨建军担任项目经理,看上去没有隧道、铁路施工那么复杂,但工期紧,规模大,关键是它建成后的污水排放标准全部达到一级A水质,关系到跨境流域松花江的水质情况,国家环保部挂牌的重点项目,项目经理必须负好责。
眼睛细细的,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很随和的杨建军,这一年,可真是不轻松。
2014年过年前,项目正忙着结算工人年底的工资,家里60多岁的母亲传来坏消息——被确诊了宫颈癌。
杨家弟兄俩,赶巧弟弟部队探亲回家,母亲知道大儿子工地上忙,不断宽慰他,“没关系,人家工人也都盼着拿到钱回家过年,你忙完再回来吧。”
农村孩子出身,漂泊在工地上的苦,杨建军吃得下,但父母牵挂儿子的心却总是悬着。
“他们总说,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外面忙啥呢?”就在母亲身体查出问题之前,杨建军刚刚接父母从陕西老家到这个项目看了看。
或许是太久不与父母同住,第一天他“还真不太适应”。一天都觉得很慌,担心工地环境不好,反而给老人添心病。“也就住了5天,走的时候说,‘你也忙,我们也算知道儿子忙啥,踏实点了,但酒要少喝’。”今天回想,这或许是父母唯一一次到工地来看他了。
即使这样的“团聚”,在工地上也是少有。“干工程的农村出身的人多,父母都怕孩子花钱,所以来工地上看孩子的父母很少很少。”杨建军说,“总算自己不遗憾,父母来过了。”
2014年这8个月,工地上全面开工,还要赶到年底交工,忙翻了。家里,母亲接受了一个疗程的放化疗,病情趋于稳定,但每个月还要到医院复查一次,这些任务都落在了老婆身上。
施工单位的人,和家人团聚的日子,真是太容易算了。“一年最多在一起40天,最少的时候也就10多天。”杨建军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这数字可能在心里早算过很多次了。前阵子,老婆来工地,心里挂念着老人,住了10多天就回去了。
对杨建军来说,老婆才是他大家庭的顶梁柱。伺候父母,教育儿子,付出的最多,也是他亏欠最多的人。他最想对老婆说:“我会爱你一生一世。”
“想和老婆多见见”
【人物】王建峰,一线职工
【关键词】团聚 爱情
王建峰走在工地半尺宽的水泥墙上,左腿明显有点瘸。这是8年多前,在新疆一处隧道施工中,留下的永久记忆。“在新疆的精伊霍隧道工程,我一个人在掌子面测量,拱顶坍塌,石块砸下来,就成了这样。”
了解隧道施工的人明白,地质情况复杂的项目,掌子面干活的工人可能随时面临塌方、涌水、涌泥的危险。尤其在王建峰发生事故的2005年,一线勘测地质情况的技术手段远远落后于今天,危险系数极高,更何况当年那处隧道的地质情况被称为“中国地质博物馆”。
当距离头顶50厘米的泥土裹挟着石块砸下来,把安全帽砸出了桃子大的洞,碎石埋掉了整条左腿的时候,王建峰刚刚31岁,儿子才4岁。
在医院住了1个月,回家休养了3个月,之后他便和第一任老婆离婚了。
“干工程的人,常年在外,两地分居,你明白的。”王建峰简短地解释了第一次婚姻结束的原因,他并未归咎于自己的五级伤残,这也许就是他从第一次婚姻中得到的最大教训。
所以,在这个中秋,当记者将“你最想谁来工地看你”的问题摆在他面前时,他回答:“最希望老婆和女儿来。”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那还是希望老婆来,想和她多见见。”
第二任老婆蛮漂亮,没嫌弃过王建峰的腿,哪怕这条腿已经少了一块骨头,哪怕从2005年到2012年整整7年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能蹲下去过,这个女人还是嫁给了他。很快,王建峰又有了一个女儿,现在不到4岁,正是当年发生事故时儿子那么大的时候。
带着5级伤残,王建峰回到岗位,单位领导都尽力照顾他在办公室工作,但他自己知道,不管哪个工地,就算项目经理都要去现场,何况他原本就是一线技术员,哪里离得开跑工地。
工作要做好,家也要“维护”好,一有机会,王建峰首先想到的就是“团圆”。
今年5月,老婆来过一次长春北郊污水处理厂施工工地,但正遇施工高潮期,工地上忙得要命,王建峰觉得特别遗憾,一次都没能陪她出去逛过,老婆就天天和他一样看着那片繁忙的工地。
转眼,从5月到9月的中秋节,又是4个月未能与家人团圆,他想对老婆说:“谢谢你能理解,为家庭放弃了很多,流动单位的人不容易。”
采访手记
采访过很多工地上的男人,有关无法照顾家庭的话题,其实早已经不愿意去碰,但和他们聊着聊着总能绕回这个话题,因为无论在外多苦多累,他们的心始终被远方的家牵着。“习惯了”是他们总结这种生活时最常听到的回答。
习惯了什么?修路、架桥、开隧道、盖房子,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慢慢地,心还是那么牵挂远方的家,但生活的习惯却开始不适应那种稳定的日子。有人说,回家超过10天就想回工地;有人说,回到家,老婆抱怨你,孩子也无视你,男人在家里就是空气,这也不怪家人,你在家里的角色总是“临时”的。最终,他们习惯了的,就是这种永远“临时”着的工地集体生活,不习惯了团圆中的家庭生活。
他们不喜欢用奉献之类的词解读自己,就是各安天命地安守各自的人生轨迹,只是内心多少有一点缺憾罢了。可谁的生活又总是圆满呢?在能够团圆的日子里,珍惜;在必须分离的日子里,牵挂。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