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报》（ 2014年08月14日 05版）

本报记者 杨召奎

宋长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悲哀。

8月2日，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荣”）突发的一起爆炸案震惊全国。截至目前，爆炸事故已造成75人死亡，185人受伤。

中荣是宋长兴工作过的地方。2012年6月，因为肺部出现异常，宋长兴被该公司辞退。正是因为两年前被迫离开，宋长兴躲过了这场爆炸。

躲过了爆炸，却没躲过粉尘带给他的伤害。如今，宋长兴已被诊断为尘肺病，呼吸困难，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他告诉《工人日报》记者，“得了这个病，就只剩下半条命了。”粉尘，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七夕节的劫难

8月2日，农历七夕节，传统的中国情人节。这一天，雷胜龙心情不错，因为他和在中荣上班的女友小袁约好下班后一起吃饭过情人节。吴刚则在心里盘算着等妻子汪远红下班后，买一束玫瑰花迎上去给她一个惊喜。

但想象中的浪漫和惊喜没能如期而至，一场致命的大爆炸意外爆发。当天上午7时37分许，中荣抛光二号车间发生爆炸事故。

事故现场，有伤者逃出后衣服已被烧光，有人肢体残缺，有人头发上着了火，还有人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随后，救援人员赶到，车间里的人员被陆续抬出，有的严重烧伤，有的已经死亡。

“中荣工厂爆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9点左右，正在昆山某饭店切菜的雷康（化名）听到有人议论着。“中荣？不是我儿子的工厂吗！”雷康赶紧放下菜刀拿起手机拨打儿子的手机。手机无人接听，雷康的心砰砰直跳。

再打，通了。“爸，我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现在医院呢，你不用担心。”雷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8月8日，记者在昆山中医院门口见到了雷康。他告诉记者，“爆炸发生时，我儿子正在距离厂房门口9米处的地方填写报表，爆炸发生后，巨大的热气浪把他打在地上，之后他连滚带爬出来了，因此身体只受了一点轻伤。”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雷康的儿子那么幸运，雷胜龙的女友小袁身体严重烧伤，吴刚则一直联系不到妻子汪远红。

不该发生的爆炸

昆山位于江苏南部，毗邻上海，经济发达，有“小台湾”之称。1985年昆山市成立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该开发区划地清晰利落，道路正南正北，工厂林立，一家连着一家。此次发生爆炸事故的中荣就坐落在这里。

8月8日，记者在现场看到，中荣厂房四周目前已被围上了警戒线，门口还有多名警察把守，外人无法进去，因此也无法了解厂房损毁的情况。但爆炸发生后，有媒体记者用航拍器对发生爆炸的厂房进行了航拍。从空中俯瞰，爆炸厂房的屋顶被掀开了三分之二以上，厂房顶部的钢铁龙骨清晰可见。

另据公开报道，事故发生后，抛光车间一楼受损非常严重，目光所及之处均被烧焦，一楼墙外的集尘器完全被毁，管道被炸扭曲。爆炸威力之大可见一斑。

8月4日，爆炸事故调查组组长、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杨栋梁表示，根据事故暴露出来的问题和初步掌握的情况，涉事企业问题和隐患长期没有解决，粉尘浓度超标，遇到火源发生爆炸，是一起重大责任事故。

也就是说，这起爆炸事故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一起不该发生的事故。这起不该发生的爆炸，使得企业对安全生产规范的漠视，安监部门的监管不力，职工安全常识的缺乏随着巨大的爆炸声被一一揭开。

8月7日，中荣董事长吴基滔、总经理林伯昌、经理吴升宪，因涉嫌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被昆山市公安局依法刑事拘留。

灰蒙蒙的车间

中荣前职工姜克云告诉记者，发生爆炸的轮毂抛光二车间共两层，2000多平方米，每层14~15条流水线，每条生产线12人。该车间有粗砂、细砂、打枪、研磨、修轮毂、校轮毂、质检等工序。

姜克云负责的是打枪工序。“打枪就是磨轮毂，要对轮毂的死角位置进行抛光。”姜克云告诉记者，“我们每个人负责一道工序，一天要加工100多个轮毂。”

前五道工序都会产生大量的金属粉尘，但由于除尘设备不够，车间内总是粉尘滚滚。而工人们最主要的防护设施也就是纱布口罩和手套。但事实上，那样的口罩根本不顶用。

姜克云形容自己的工作“简直不是人干的”。她说，“这工作又脏又累，整个车间都灰蒙蒙、乌烟瘴气的，一天下来，鼻子里、身体上全部都是黑色的粉尘，只有牙齿是白的。年轻人过来，没几天手就会累肿，很多人领了一个月工资就不干了，所以厂子里基本上都是35岁以上的工人。”

而姜克云之所以在这里工作，是因为这里的工资相对其他工厂要高一些。“加班的话，一个月基本上能拿5000多元钱，其他工厂也就三四千元。”

在高工资的诱惑之下，粉尘的危害被姜克云和工人们忽略了。“我们只知道粉尘有毒，尤其是夏天，钻到鞋子里，弄得满脚趾都是，洗都洗不掉，不久脚趾头就会糜烂，我还听别人说会影响生育。”

漠视安全生产的企业

工人们不知道的是，轮毂抛光时产生的粉尘悬浮于空中，达到爆炸浓度极限时，遇到火源就会发生爆炸，作业车间越是密闭爆炸威力越大。

虽然粉尘危害很大，但只要企业严格按照安全生产规范进行生产，就可以避免事故的发生。

但在8月4日召开的调查组全体会议上，杨栋梁指出，这家台商投资企业安全生产问题十分严重，企业厂房建设设计有严重问题，企业生产工艺路线设计、布局有严重问题，通风除尘系统存在严重问题，车间内所有电器设备没有按照防爆要求配置，企业安全生产制度不健全、也不落实等问题。

杨栋梁还指出，该企业没有按规定每班按时清理管道积尘，造成粉尘聚集超标；没有对工人进行安全培训，没有按规定配备阻燃、防静电劳保用品；违反劳动法规，超时组织作业。

此外，中荣一名不愿具名的职工向记者透露，大约两个月前事故车间的除尘机曾经起火，大火烧毁了机器所在的彩钢板房，但因为火势不大，并没有引起企业负责人的重视。

该职工还告诉记者，后来有人提议更换除尘设备，但企业有关负责人以“现在更新安全设备会影响产能”为由拒绝更换。依然要求赶工期，多出产品。

中荣为什么如此漠视安全生产呢？据媒体报道，中荣真正的业务其实是“为铝合金轮毂提供电镀加工”，盈利水平不高，所以只能“多吃订单”，加班赶工。如果严格按照国家的安全和环保标准，很可能会亏损。

走过场的安全检查

企业对安全生产的漠视或许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但是如果安监部门做好安全检查工作，这场重大事故本可以避免。在8月4日召开的调查组全体会议上，调查组同时指出，当地政府的有关领导责任和相关部门的监管责任均落实不力……

有知情者向记者透露，中荣一直存在安全隐患，有职工曾向政府部门举报过，但举报根本不起作用。“这些年，安全检查经常有，但有关部门的检查常常是走过场，发了整改通知就没事了，也没见有什么真的行动。”该知情者说。

据某媒体报道，针对安全检查，中荣早就掌握了应对之策：一、检查当天，至少减少一半工作量。有时，还会让工人等到检查组快进来时再开工，如此粉尘量会减少；二、提前一晚突击清理，清扫除尘机，打扫车间卫生，还会喷水保湿；三、经常来检查的工作人员比较熟悉，会动用一些“公关手段”。

对此，昆山市安监局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曾向媒体透露，每家企业都有安监员，在安监部门检查第一家时，其他企业都会得到消息，因此企业也来得及处理，所以检查结果往往和事实相反。

此外，该人士还表示，安监局和环保局之间还存在监管冲突。例如环保局要求粉尘不能对外排放，但安监局要求企业保持空气流动，允许一部分粉尘对外流出。但由于环保部门处罚力度较大，企业就按照环保部门的要求执行，这就造成了车间里大量的粉尘积压。

危害巨大的粉尘

如果不是这场惊天大爆炸，或许中荣还会继续生产下去，超标的粉尘或许还不会引起工人们的注意。但事实上，粉尘的危害不仅仅会导致爆炸，如果浓度超标的粉尘被吸入肺中，还可能使肺脏组织不断纤维化，导致尘肺病。

据湖北省安监局8月6日发布的一组数据显示，目前该省接触职业病危害的劳动者达250万人，涉及31个行业。其中粉尘危害最为普遍，堪称职业病的“祸首”。

与这场爆炸原因一致，宋长兴肺部异常也是因车间里高浓度的粉尘所致。2012年3月，正在抛光车间加班的宋长兴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觉得恶心想呕吐，但当他刚走到卫生间时，就开始吐血。到了医院之后，医生告诉他，“问题都出在你的肺部，有肺气肿、肺大泡，你这病没法治愈，只能换肺。”

2012年6月，宋长兴与中荣签订了赔偿协议书，解除了劳动关系，拿了7万元的赔偿款返回了老家。更多精彩见中工博客：http://blog.workercn.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