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散文诗》载《镇居者说之一》

标签:
转载 |
分类: 转载的诗歌 |
镇居者说(21首)
形而上的萝卜
给我一个萝卜吧
洗涤纯净,一削为二
就可以代替香炉,插上一束香
成为献祭的一部分
就连挑剔而倔强的父亲
都会朝着萝卜的方向作揖
泥窝子里拔出来的卑贱者
在大雪的掩压之后
净身,洁白,来到神龛上
待遇等同于先祖
和诸神。这个萝卜
分别模仿了黑陶、粉瓷,青铜
白银,和黄金
模仿了容器的圆满
完美地,度过了一个弱者
形而上的暖冬
提着小火炉的父亲
一个提着小火炉的老者
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能看见微微摇曳的火苗
在一撮木炭上闪动
从太平桥上,慢悠悠地走过
看上去像是在夜幕上
一枚低垂的星辰在移动
小镇上,绝大多数的美
只在晚上出现
而我父亲是盗取美的人
稀疏的雪花
像是无所作为的捕快
还在他的身后迁延
我在与他平行的东方红桥上
像走失的小火屑
成为这个夜晚美的补遗
成为他曾经说出的一个预言
渐行渐远,无人知道
我是他那个,光的儿子
女剃头匠
一栋老建筑的过道上
手艺娴熟的剃头匠
是一个女胖子
我要从这里借道而过
去河边玩耍
她总会笑咪咪地侧身
让我通过
好像他从未注意到
我头上乱蓬蓬的长发
也从未让我
去她那里花费五毛钱
三十年过去了
她早已不知所踪
这里早已夷为平地
我突然想去理发
她应该有暮光中的铺子
逼仄,我过去的时候
她的亡灵微微侧身
今天,我要坐下来
任由黄昏的刀锋剃度头颅
宿命的过道里,把芜杂的灵魂
缓缓地,剪裁一次
扣碗
土碗反扣,磕在另一个土碗的边缘
发出的脆响,最是迷人
而愿意静下来,倾听这声音的孩子
必然是敏感的孩子
他能听见粗糙和粗糙,吻合时的叫声
也能听见穷困和穷困,叩击时的低吟
当土碗顶住土碗
两个容器弥合的那一刻
他忍不住,惊喜地共鸣
白生生的三线肉,慵懒地散开
空置下来的土碗露出圆弧形的刻度
托举这些扣碗的母亲,在神往的目光中穿梭
像是精湛的杂技在镇子上演
所有土碗都仿佛镀着薄金
所有穿着釉的人,都有粗陶的本命
流水席上,数百个扣碗
粗鄙的合奏啊,都那么谦逊
讲故事的挑夫
坐在大青石上歇息的挑夫
讲的是书生进京赶考
到中途却戛然而止
结局还在镇上傅家的《聊斋》里
他得第二天翻阅后再来
为我们这群孩子,续上
终于,挑夫再也没来
我们在大青石上空等了几天
书生和狐狸相爱的下场
我是十年后在书里读到的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娃儿
从关于挑夫的传说中
记住了一个鬼魅般的词:癌症
那是一种神奇的消失
就像杳无踪迹的
——故事的后半部分
冒犯
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突然窜出一条狗
追着吠叫,一直到街上
我以为他要把我撵出小镇
曾看到一条独狼,被一个剧组的铁丝网
缠住了,它来到沙漠边缘
落入人类陷阱,放生它的人
获得了一片赞誉
好吧,谢谢一只狗的冒犯
我是你眼光里多余的部分
与这个镇子无关
需要被追击,剔除,至少吓唬一下
和你长得一个样的那只野兽
刚从我的朋友圈逃跑
奔向沙漠深处,那一声嗥叫
像是孤独的请愿
我相信远处有它的族群,在等着
自己的侦察兵(抑或谈判代表)
从人群里回来。其实
是我冒犯了这条狗的世界
就像无所事事的文艺界
冒犯了一只狼的边界
回去的时候,我选择另外一条路
避开那条狗的视野
它应该蹲伏在石鼓上,蜷缩着
安祥地守着自己幻想里的王国
化霜即景
职业中学后面的菜地上
一片白灰色
让我这个早行人
以为遇见了一片银叶菊
蹲下来,才发现
这是青菜叶上
覆盖着一层薄霜
我就在菜地边的河堤上
来回踱步
等霜化去的过程
也这样迷人
像是等着一层死寂
渐渐地被晨曦淡化
而后露出蓬勃来
晨起砍菜的农妇
弓着身子
被新阳的光圈锁定
一窝一窝地挪移
被幻象局限的样子多好
像个晨光的囚徒
被意外救赎
而自己浑然不觉
擀酥饼作坊
夜空下的圆饼,一枚紧挨着一枚
把整个院子都占据了
现在,只有浩瀚的天河可与之对应
它们集体发着烫,散布着香
没有一个夜晚能抗拒群星的布局
试问,有哪一枚星辰
能够含在嘴里就渣一般化了
试问,有哪一枚星辰
化了之后还会有嘎嘣脆地回响
山河寂寂,擀酥饼作坊
却在做盛大的造星运动
似乎整个镇子,都在温暖地翻身
当它们渐渐冷却,黑芝麻们
才缓过神来,像星屑黏在嘴唇
怎么也抖不掉,仿佛是我
刚刚亲吻到了深空的北极星
木塞松动的声音
刚才,木塞确实跳动了一下
我把它取出,把玩
任由热气缭绕起来
小灵魂一样逃逸出去
然后把特别松软的木塞
摁一会,抠一会
一粒一粒地捏落
这个热水瓶就废了
干坏事的过程如此空灵
令我一生迷恋
特别是瓶口木塞松动的声音
轻微的“噗”
像自己的心意在微响
至今,我还能听见
搪瓷盅
母亲对这个搪瓷盅的态度
像考古学家对待古玩
偏偏父亲喜欢用它泡劣质茶
令母亲很是无奈
常常在临睡前清理茶叶
然后用毛巾擦拭
那绕着盅口旋转一圈的手艺
熟练得像是一门
文物复原术
茶垢尽去,白净的内容
复又空荡出来
静寂的冬夜,我感觉
搪瓷盅一直在盛装夜色
满盈到溢出的状态
黑漆漆的室内,就只有它
一直在自己发亮
令我迷蒙中感到有不灭的光
闭着眼睛也能发现
后来我终于睡着了
我确信,我和搪瓷盅
互相照见,持续了整整一夜
银手镯
母亲把存起来的硬币
打制成了一对手镯
两个儿媳妇一人一个
态度郑重
像是赐予一对银器
我取来看看
全无镍币的灰暗
通体银白,反光
抛上去落下来
会撞击出清脆的金属声
与纯银没有两样
我常想,母亲一定是骗我的
这分明就是她骄傲
而又贵重的合金
在难以买上养老险
的状态下,在俩儿子
都是清贫户的后半生
实在没有可出手的
这对赝品,不,真品
就是可以传家的宝贝了
多年后,思想的手镯
还在奇迹般破译人世
而骨血里的那点银
深深地净化了我们
月中之月
一道镇门,被泥土淹没一半
还留着一个圆拱
我要低头,屈身而过
天气好的夜晚,我会在这里
巧遇门洞里的一弯月亮
像是月中之月
千万小心啊,蹲伏的时候
可能有一条看家狗
在附近的一个小院里,窥视着你
冉先生
石板街上的冉先生,人很敦厚
肥实,身躯傲岸
书法却像温婉女子一般柔性
他写碑序喜欢用草书
流畅的线条,真的像是叙事
苦难叙事
也会成为表象的唯美
我去拜访过他
发现他还是技艺精湛的装裱师
一把鬃刷子,在他手腕下
裱糊出河流一般的兴味来
涓涓不息,宛若泼墨
今冬我从他家经过
发现房门紧闭,透过窗子
可看见泛黄的条幅悬挂在堂屋
有一些轻微的晃动
一群孩子刚从老年协会的幼儿园
放学经过,突然喧闹起来
令我仿佛置身两个世纪
作为消失和存在的中间人
我愣在那里,无人明白我的感伤
拜访冉先生终于也需预约了
只是我还没定好奔赴的时间
枯坐河畔
为了一条烂船的死
河流提供了一片平静的水面
为了白鹤的再次起飞
死船提供了一块经停的机坪
这些挽留
静默得难以觉察
无一卑微者,不自带着善
所有角度的置换,都蕴含利他
我枯坐河畔,有奇怪的念头
白鹤加入了日落的仪式
我不敢动。一动
倒影就消失了。水中
有我的上半身,卵石一般沉实
和圆润。像一个被涟漪
围困着的囚徒。也像被河流
牵绊着的越狱犯
多好啊,一个思想的迷失者
坐实在这里,请勿予以安慰
黄桷树下
漩涡,是中清河流经黄桷树时
打的一个小结
树下的小潭,是中清河流经黄桷树时
打的一个大结
像是大众的水,在吃掉水
像是小众的水,在卷入水中
常常,百思不得其解时
我会用水的迷踪
来解释一粒细沙被裹挟的宿命
常常,我从黄桷树上一跃而下
仆倒在潭边的沙洲上
面贴流沙,像在亲吻水的骸骨
煤果子墙
燃烧殆尽的煤
被我们叫做:煤果子
它们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
便成了镇子上一面面围墙
土墙坍塌了
石墙残破了
煤果子墙壁,纹丝不动
经历过火焰和淬炼
它们有了更深刻的咬合和凝聚
这里成了摄影师
喜欢的背景。常常有新妇
在这里拍婚纱照
阳光,穿过煤果子之间的缝隙
落在笑靥上,墙壁
忽然就通透了
旁观如我,也会领着几点光斑
在小巷子里缓行
像是从古代的煤果子上
穿越到现代的火苗
在旧日燕巢下冥想
我有一个空巢,一个旧居
一个透光通气的敬老院
我有一个恋旧的父亲,一个胆怯的母亲
从不敢动摇高处的东西
我有两个护雏的女儿,一个热爱科幻
一个正迷动画……燕子,请回来
你的南方比我高出两米
我得跳起来才够得着
你二十年前,用温润的口中泥土
建成的是遗址,我至今才知道
所以啊,我看护好自己光洁的额头
替你,保留最后一道门楣
那些精美的……
我家的物什有说不完的精美
对谷粒来说,最精美的是方斗
对黄豆来说,最精美的是连枷
对父亲来说,最精美的是闪动白光的铧尖
对母亲来说,最精美的是腰悬种子的笆篓
对祖父来说,最精美的是土烟熏黄的水竹
对祖母来说,最精美的是铮亮光洁的顶针
对一栋老屋来说,最精美的是天楼上的黑漆棺材
对一个婴孩来说,最精美的是祖传褂子上的银铃
对我来说,最精美的是下一首诗
却不足写出村庄精美之万一
我家那些精美的……眼睛
代表那些精美的灵魂,看着我
所以我拒绝了世间大多数精美的东西
——无效的爱,和有限的名声
炒芝麻
文火炒芝麻。火是最讲究的
胆大如我,炒芝麻可以使用马尾松
眼看着灶膛通红,油脂变成火焰,窜出逼人的气流
别怕,取走多余的马尾松
放在灰烬里摁灭。独留一根继续保持燃烧
它一点点地自毁,得在两旁掩盖一点热灰
将火力适度控制下来
当火苗殆尽,火炭仍然可以炙烤锅底
这时候,我将一叠火炭培养起来
仿佛是在保护火星居住的巢穴
炭火炒芝麻的时段,我静静地聆听芝麻翻身的声音
舂碓记
这是下滑音:噗
这是铁钻头插进米粒里的下滑音
我有一个不断昂起头,又垂下头的木架
我有一个忍受千锤,不,万锤的石窝
我有一个跳单腿芭蕾的母亲
踢踏,踢踏
膝盖上扬时很轻盈,脚尖下压时很沉实
换脚时不用停顿,节奏无丝毫偏差
我还有一面洁白的布帕
迎接溅起的残米
我还有一个胆怯的少年,伸出手,又缩回来
用光滑的油茶木,将白米们搅动
我还有一场关于舂碓的模仿
在母亲的身后,被称为狗尾巴
我还有一栋破损的木屋,掩盖着碓窝
像我捂着自己疼痛的伤口
我还有一块拔不出来的石头,陷地经年
像母亲肝胆里,拔不出来的楔子
我还有一个白了的中年头啊
像碓头上箍紧了铁圈,一生只学会了收缩
还有一个白米不够的孤独老人啊
哐当……铁打石头的声音惊动了我们
最后一个拉锯人
拉锯的时候,他的每一次后撤
都像是在撞胸。没有对手
与他保持平衡
有时候,他侧身把钢锯拉向身后
奋力在空中举出一个暂停的姿势
托举,握拳
誓要把木屑送进火焰,把木板
送上天楼,把自己
送到对立面去
仿佛那边有一个人累了,也暂停
与他换手,换位
他一个人,幻化为两个人
继而一群不存在的人
被一一调度出来
他在黄昏的核心位置锯呀锯
直到白天断裂,他听到了咔嚓轻响
黑夜应声翻面
似乎他们从未经历过失败
我庆幸自己心中有两个“理想国”,一个是诗歌的圣洁之地,一个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郁山镇是一个古镇,史上盛产盐巴,山水也很美。我出生的村子是郁山镇所辖的朱砂村,后来我随父迁居镇上多年。
或许是年岁渐长,工作地远离故土,我会常常回望和审视那里。那些卑微而又倔强的亲人们,那些古老而又丰厚的民俗文化,都让我很沉迷。小镇上的人们,似乎从未经历过失败,尽管他们中很多人命运多舛,他们面对人世是那般积极,常常教育着我这个“失败者”。在镇上,任何一种弱小的事物,无不自带着“善”,任何一个角度,都蕴含着“利他”,这是我镇居生活多年形成的内心微光。这影响到我的诗歌观念:天下诗歌,唯善不破。
当我满怀虔敬地创作“镇居者说”这个大型组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题材体系终于建立起来了。村、镇、城,三级中,镇是重要的一环,起着连接的作用,而又居于中间C位。对我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谢谢发现我这些拙诗并挽留在刊物上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