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烟墨》组诗载《民族文学》2020.4

标签:
转载 |
分类: 转载的诗歌 |
接水
把高处的水,迎进我家的水缸
一根接一根的竹子形成山间耀眼的明渠
每一处接头的水线都带着光
声音柔顺,在寂静的山谷低语
下一段接着上一段的话头
像一场关于高山流水的叙述在不断接龙
那是一个神秘的年份,我通过脖子凸出的部分
知道自己的喉咙里有一台抽水机
一旦我像牯牛那样匍匐下去
就会有水,在我的身体里逆行
天下大寒,而这条水路从不积雪
从不结冰,从不阻塞,从不断流
我的生命容器里微暖微漾,正在摁下葫芦起了瓢
箢篼
光滑的油茶木用火烤黄,变软,呈弯弓形
编织上篾条,做成箢篼
清理院内的枯草
当我新做好一个箢篼,内心的窃喜
尚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某个春节的清晨
起床,看见满满的整箢篼积雪
才会哇呀一声,将惊喜喊出来
这时候有一个少年,提着箢篼
一个旋转,将雪撒出去
然后一个趔趄,睡在温软的白色大地上
当然,也可任由箢篼里面的雪
一点一点化成水,从篾条的缝隙里漏下去
嗯,那是老年的我:局促,畏寒
面对故园,没有余力再来一次抡空
那些轻
灰雀扑腾之后的羽毛是轻的
在阳光之上,能久久地浮动
任何一点小风,都能将它们送到高处
我站在屋檐下
正在用多种语言和自己争吵
突然,停了下来
我看到了那些轻:飘零、旋转、翻卷
甚至飞翔
都是我无法临摹的艺术
我得更轻一些。比羽毛更轻
比阳光更轻,比叹息更轻
比所有的唯美更轻
不思想、不写诗、不愧疚、不嫉恨
连沉默都没有,更别说哭泣
这时候我是世界上最轻的了
有一刻,在一个被拆掉的老屋前
在复垦的地基上,我向高处飘了上去
像被点着的天灯
烟墨
炊烟形成了缭绕的美,形成了村里最接近灵光的气质
形成了黄昏和暮色
形成了乡愁,并被诗句不断提及
这样的人间草木是有好命的:笨拙的柏树、轻盈的茅草
它们形成了炊烟的前身
我作为十年樵夫为此倍感荣幸
总有一些被炊烟放弃的尘埃,低低地聚集在楼板上
悬挂在瓦片上。形成了年景
每年总有那一天,母亲将它们刷下来
炊烟的一部分最终落地了,还有一部分
黏在母亲的脸上,形成笑容的一部分
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烟墨
醪糟罐子
它们总住在阴暗的角落,避光,避热,避盗窃
我就是那个悄无声息地揭开罐子的人
由于长相猥琐,身份卑微
我是家里盗走糖分的惯犯。任何甜蜜的事物
都是我的目标。母亲为防我
在铁锅上烙熟一片菜叶
重新将醪糟罐子密封
面对这柔软而又易破的封皮,我惆怅许久
终未敢下手。开春之后
醪糟变成了米酒,越来越醉人
于是,任何醇厚的事物都成为我的目标
总有舀起啜饮的欲望。最后见底了
我在陶罐里刮了又刮,看见几粒米化成了浆汁
穷匮的年月,一坛醪糟深藏酵母
微生物那样安静,拯救者那样慈悲
借
盐完了,去上寨借
有时候一勺子,有时候一罐子
不用称,也不用量
米筛坏了,去上寨借
有时候是粗筛子,有时候是细筛子
不用拍,也不用洗
我们的寨子不用借据,不用赔偿
要是不小心还不起了
就去帮几天杂工
最大的人情是借牛
有时候是黑水牛,有时候是黄牯牛
不用上枷担,不用系笼头
要是牛太累就喂黄菜叶加红薯藤
这些事我都做过
欠的太多了,不敢还乡
我该怎么将债务还进那些新坟旧墓
这是更大的问题
而最大的问题是
我要不要和他们再做邻居
回村辞
你是桃,我就是李
你是人间的花朵,我就是唇齿的谢谢
你是耄,我就是耋
你是平静的颐养,我就是你挥霍的天年
你是死,我就是寂
你是温暖的亡灵,我就是簇拥你的光阴
你是大地,我是天下
你是不灭的厚爱,我就是长明的马灯
你是大风,我就是细碎的荞花不停磕头
你是小火,我就是枯草满山满岭
故乡,我正在走向微弱的你
而不是走向环球
我正在走向你的孤独终老
而不是走向你的劫后余生
我来了,像茅草,缠紧了你的羊角
像水银,围绕着你的陵寝
我那么干涩,又那么灵润
沿着一滴露水的滑痕,回村
铁匠铺的水缸
一块发红的铁,可以点燃水
短暂的一瞬
也能发出欢快的噗嗤声
甚至可以听见那潜藏的咕噜
像是水终于有了喉咙
今晨我在后山镇的铁匠铺看到一口水缸
满盈的,平静的,水
正在等待一种猝然而至的沸腾
小块的沸腾,就是小小的奇迹
就像我此生的错愕
有戛然而止的美
此刻,只有平静,能对波纹作出解释
只有平静之外的小器
还蓄势,带着滚烫的念头
而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剧烈溶于水
美也是
停不下来的斧头
最先是他在草地上转悠。接着,是他
提着一把黯淡的斧头,在草地上
转悠。最后,是一把斧头在草地上转悠
……从苦蒿草那里
转悠到艾蒿草那里。从清明那里
转悠到端午那里
停不下来的斧头。它学会的轨迹
是运势,是一个人死后
它还能一直转悠下去
——死亡有惯性:越缓慢,越孤寂
劈柴记
一破两开。阳光清脆。
一破不能两开的
必然中间有一个节巴,内部有一个疙瘩
我的一个下午,都在徒劳地
从木头的肉里劈出伤疤来;从浑身
散发香气的枞树里,抠出琥珀般的肿瘤来
从逼近的火焰里,救出残春的病灶来
黄昏用尽。我还在挥舞斧头
噼啪。可枞树
总是用节巴、疙瘩、伤疤、肿瘤、病灶
来反对我
让我的锋芒打滑,掉进烟质的夜幕
温软的寿衣一般的
黑幕
辽阔的光芒中我愿是一小片漆黑
夏夜,在箩箕里,我将玉米
一粒一粒地剥下来。村庄里黄金颜色微弱
白银颜色铺张,玉米的微光
和月光融汇在一起。被磨得锃亮的铁火钳
兀自替繁忙的金属发光
烂板凳上的废橡胶太过低调和贴实
无论怎么摩擦,仍然一小片漆黑
这个村庄里不易发觉的吸光者
像我一样,脸皮粗糙发毛,不敢轻易示人
对光滑如镜的人间,保留了足够的谦卑
123
鼓声绵长,像是在回味牛皮的异香
而我将这咽进肚子里的音乐,理解为一种深深的疲倦
敲击的气流,互相避让
声音却在凝聚
这是村庄里最有重量的乐声
我们叫它们大鼓、中鼓、小鼓
简称:123;读音:幺二三
仿佛打击乐里的三个笨拙的兄弟,它们有领头鼓
中鼓经久不息
很多时候,我都像是那个小鼓
畏缩,闪躲,低矮,怡声下气
只有我发出那最后一声:咚。是很多个咚的集合
构成回声
无数种喜悦荡开去,形成乐声的边缘
弧线的边缘
我跟着自己的延音线,向辽阔的寂静靠过去
1止息,2消逝
3带来了匹配的叹息
345
面对亡灵,我很多时候显得平静
这让我能够听到铜钹击打铜钹时
那短促的颤音
我对音乐里多出来的部分感到着迷
用余音
不能阐明我内心的轻微抖动
345来的时候
亲人们都很悲伤
这种被数字昵称的乐调
却是村庄里的死亡调子
它凌厉破空
像是无数铜刀片在村庄里飞
被割伤的人纷纷跪下
向棺柩负痛抚摸
铜问候铜的时候
钹拭擦铜的时候
这温柔的起势让我开始将悲伤压低
铜吻别铜的时候
铜撤离铜的时候
那归零的落势,让我只为音乐本身沉沦
3来了,4来了,我如此冷酷
5走了,甩手揖突然停住
徐徐退后的人,像一个门神
关闭了村庄的两个扇面
铜钹的颤音,将在下次关心人间
和多出来的我
甩手揖
即便村庄是一个哑巴,她的儿女们
仍然会用双手,模拟出对亡灵
尊重的意思来
即便所有悲伤的人都只愿意做哑巴
我仍然明白作揖、甩手,这简单的动作
是先祖的意思
神的替身,都愿意这样
他们匍匐,跪拜,起身,跳舞
钹声单调才撕心,才裂肺
悲有形如舞
哀无状,似恰到好处的伴奏
大地短暂失声
垂手肃立的所有人都像是一个人
都是神所眷顾的后裔
我找了一个空位填充进去,成为神的骨血中
假冒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