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

 

白净的花絮开在我的额头之上

是加绒加厚的羽毛

植入外滩的温暖阳光中

这样的植物名字

配得上一个读诗的女子

这个人，当生于民国

长在白渡桥边

有闲的时候，会手持蒲苇

低眉而过，看着自己的足尖

和残絮飞动的影子

一簇一簇散了去

回来的时候，她仍然手持蒲苇

白花遣尽，唯有空空苇管

像帝国银行柜台上

蘸满夜色的鹅毛签字笔

 

 

散光者

 

随便一个普通的年轻验光师

都能看出我瞳孔里的破绽

 

你的真实散光度数是严重的

这样下去，你会觉得人间越来越虚幻

 

二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错觉

并把迷离、飘忽、朦胧，当成美的真相

 

只有迷失过，才明白瞳孔里的扭曲

比内心的挣扎轻松许多

 

换上一副眼镜，看清一枚星辰的孤傲

看清它，黯淡下去时，那绝命的一闪

 

而我身体的晶状体，这最柔情的部分

还在等待犀利的刀片，切开它

 

 

临时身份证

 

我现在，由一串数字和字母构成

这堪称伟大的重组和解构

均可以用代码完成

接下来，仅仅需要一次摄取

即可启动肉身平面化的手术

取出一页纸，我就可以登临深空

去亲吻云层了，也可以

卸下严重的思考，脱身为零

被一片大陆认证和领取

我还没有准备好微笑

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天灵盖锁定入框

就被数据库快速抓取了

无形的比对，闪电般找到另一个我

我是意外的，甚至是错谬的

你神秘而又精确地震慑我的心

我配合你，从未想过抽离和反抗

像心甘情愿地，被临时抚慰

 

 

激荡

 

一个波浪对岸畔的拍击，发出金属般的当当声

这就是激荡。而后浪头被遣散

反向化为圆弧，尚未来得及重新做水

又被新的浪头推回岸畔，形成

新的激荡……我垂着头

在堤边，聆听这无望的袭击

毫无胜算的碰头，发出的哀鸣

入定了片刻。辽阔的水

屈身而行的时候，显出了它的尖锐

穿刺，退后，再穿刺，再退后

这一晚，我迷恋上大水发出的金戈之声

也忽生出一个中年的港湾来

薄弱，内向，容得下大海的呜咽

 

 

门环

 

一条弄堂里响起门环的声音

 

我愿意把这古拙而又涩滞的敲打

称为叩门

也愿意把我这位外省诗人的问候

称为干谒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

门户洞开还是门扉紧闭

也不知道自己拜访的

是诗意的亡灵还是久远的虚幻

上午的阳光悬挂在门环上

铜在磨亮自己

我微微仰头

便会分走清朝的那一环微光

你若前来，会分走民国那一环

如我们都散开，逃逸

隐匿，消弭

两个朝代就会活在当代里

分毫不损地静止在弄堂的太阳穴上

 

我定在那里，小小的头颅

像门环上斑驳陈旧的小兽

不断有人前来

有韵律地敲打

替我发出不绝于耳的问候

 

一条弄堂里响着一对声音

我分不清哪一环是伤感，哪一环是孤独

 

 

我忍不住拍了拍平原的后背

 

倒计时开始

五级，四级，三级，二级，登顶

步点落在深空里

我忍不住拍了拍平原的后背

像是击中了什么，也像是被什么反击了

仓促之间，我甚至准备好了贺词

 

“恭喜你……拥有迷人的弱项

并在这一刻，呈现给我。”

 

 

一串杏子和我打了个招呼

 

天色将晚，摘一串杏子

涩味的杏子

并没有什么用

手持杏子回到院子的人，无语

杏子，也无语

却仿佛和我打了个招呼

不客套，也无障碍

一串杏子，在毫无心机的黄昏中

我可以，将它们

想象成一串语言

只是由于时间远去

华东风大。这些词

形同干果，遗失在旷野之中

但那种问候里面的果酸

至今让我莫名感伤

 

 

阳光下的屋顶

 

阳光盛大。屋顶连绵

 

我沉迷于一千片反面的瓦

托举一千片正面的瓦

托举之后是覆盖

覆盖之后是咬合

 

对于互相对抗的两片瓦来说

这种勾连多么奥妙

 

我甚至沉迷于屋顶形成之前

无数次的传递。传递之前，是焚烧

焚烧之前，是旋转

 

我更迷醉于，盛大的阳光中

孤鸟的爪下

微微松动的，那一片反面的瓦

让整条瓦沟子都产生了弯曲

 

阳光差一点就可以照遍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