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组诗）

 

惠永臣

 

平常的一天

 

鸟儿总会从一棵树

飞向另一棵树。萧索的原野

风能够吹动的事物

都会发出声响

 

无聊总翻书

窗户所对的那块土地，农民不愿意

收走的秸秆

有着很重的岁月的痕迹；远山

迎迓着旭日

而我发福的妻子

在一遍遍对付着那只腌菜坛子

 

这又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白色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

叮咛着

像在不停地告诫

“世间，最荒谬的莫过于时光”

 

一块煤，混在一堆矸石里

就像一簸箕谷物里，混进去

几粒稗子，戴着老花镜的母亲

弓着腰，一定要把它们

从谷物里找出来

 

 

捡煤

 

她瘸着一只腿

在矸石堆上刨来刨去

犹如一只鸡

在土堆里刨食一样

一块并不大的煤

埋藏的很深，很诡秘

现在，从井下拉上来的矸石里

混杂的煤块越来越少了

 

她的丈夫

前年受了工伤，现在生活还不能自理

在扶丈夫下楼时

她也把自己变成了瘸子

 

每捡到一块煤

她那布满煤尘的脸上

都会露出满足的笑容——

 

她对生活要求不高

希望丈夫早点好起来

希望姑娘能找个好婆家

 

 

片段

 

镜面已拒绝了倒影

一个寡味的夕阳，苇草枯乱的晃动

白头鸟单足扣紧冰面

另一只足，试着从肚下的长羽里

摸到隔日的炭火

 

记忆只提供记忆的残片

完整的部分，其实往往不再完整

曾经的对岸

有人招手，此岸的回应热烈而清晰

这是反复放映的片段

 

有几个孩子

从来不害怕丢失什么，屁股下面压着

一个木架子，有人推

一会儿彼岸，一回儿此岸

过去与现在

轻而易举地对接

 

落日下，镜面伤痕累累

这似乎不妨碍，它一天中最后的一点羞涩

而此刻，一个人在来来回回中

不断加重了自身的暮色

 

 

老人

 

他已经八十了

拄着双拐，往来于矿区的垃圾箱之间

像一片被风吹着的落叶

 

他依靠自己微薄的工资

和捡垃圾积攒的收入

供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十一个

不认识的孤儿

从小学一直到大学

 

他对自己非常抠

几十年了，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穿过

只有过年时

才称二斤肉

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

 

他说，他曾是个孤儿

他所受的苦

不能再让孩子受

 

他还说，他唯一的希望是

能让自己多活几年

有几个孩子

大学还没有毕业

 

 

梁小英

 

梁小英又一次失望了

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每天靠买菜挣钱养家的男人

竟然把自己醉倒在大街上

没有人把他送回家

也没有人把他扶着坐起，大冬天

平展展地躺在地上

 

送到医院，命是救下了

但成了残废人

这是梁小英的第四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在井下违章操作，失去了生命

已经过去十年了

每年忌日，她都带着孩子去他的坟上

烧几张纸

第二个男人，大她二十岁

这个还没有离婚的老男人

骗了她整整四年

第三个男人，个子很高，人很瘦

曾经在矿上卖过几年水果

他几次缠着梁小英，最后他们住在了一起

谁知一次，这个男人因为要进水果

骗走了她五万块钱的抚恤金

再也不见个人影子

据有人说，这个男人有家室

和她好，就是为了骗她的钱

 

现在，梁小英坐在病榻前

看着第四个男人的嘴角不停流哈喇子

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而她的姑娘

不停地替妈妈擦去眼角的泪水

一个女人，在用她那少得可怜的温暖

去安慰着另一个女人

 

暮色里

 

余晖弯曲

大道通天

来此游玩的闲散之人

人人不知自危

身体里的悬崖

暗色的天幕，总有魅惑的阴影

自几只急速飞离的苍鹭的琴弦里

扩散，他们何去何从

下山之路，仅仅一条

早已被黑暗抹去

 

顽石后面

躲藏着一个不知愁滋

随时

准备袭击其中的一只苍鹭

和暮色，而他们顿时蹑手蹑脚

 

其中，总有那么一只

自他们的头顶飞旋

携带着暮色里隐隐的潮湿的气息

 

 

2019年

 

我们还没有彻底走出草原

爱情也没有结束

 

马群在草地上，树起了

一座座建筑

什么都可以住进去

阳光很好，我们可以坐下来

休息，谈论写作以及写作之外的事情

 

马的身体是一个法庭

法槌刚刚落下

它的眼睛里

一片雪山就被风吹凉了。有些事情

不能再提；有些爱

也不需说出......三个人之间的纠葛

从来都存在

 

草原着实辽阔

我们谈论了那么多

太阳还没有走出它的边界

那些马

携带着终审的判决

也没有走出过自己的草原

 

 

源头

 

在空地上，一股风终于进入了花蕾

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源头

它努力改变着花的思想

 

坐在河流边

飞鸟应该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秋天来临，河水哗哗地

像一首诗的结尾，总要有点打动人的声音

 

有人说：河流都有源头

但真正找到源头的又有几人？

你从另一个空间看到自己，那里仍不是源头

 

身旁的花

也有源头，扎得越深

她呈现给你的花蕾越饱胀丰满

 

他的爱在哪里

这似乎也是一个源头的问题

 

 

漫步

 

漫步在草原上

消化着早晨的酥油茶，和火辣辣的

目光。再没有谁能清楚他自己了

 

草地上的花，在风里像一些腰肢纤细的美女

她们的花蕾里

藏着初夏的萌动和胭脂

鸟儿在空中，像一个个音响

大地有足够的包含性，他可以走上一天

也不会走到河流的源头

 

水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远山上的白雪，不会妨碍一个心怀时光的人

脚下的石头

在不走中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像自己前半生所写下的文字

 

漫无目的

却指向明确。她的帐篷始终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念头

 

那借着刀子的寒光

读书的人，读到了月光，积雪

水龙头里

滴答滴答掉落的水珠

 

他经常被困在那些故去的人

的教诲里

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

朦胧里，他重新认识着自己的生活

有时也出去走走

借助一场大雪，洗掉了身体里

的另一场大雪

 

这些年，他写了不少

也撕毁了不少

鸟群在高远处消失

他有了一种重新布置自己生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