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你吹过来（组诗）

张远伦

 

 

对一枚柿子的想象

 

 

我以一枚青柿子的形式悬挂在小院里

任由大风熨过

有一些黯淡的蒂，像判词一样

纷纷掉落，将北方的大地敲出了响声

细心点，你还能看见尚未完成最后落寞的

褐色的残花，簇拥着

青涩而又艰涩的我

再细心点，你会看见我躺在荡漾的细枝末节上

像一个被你提着的青灯笼

在济南的疾风中赶了一个暗夜的路

第二天呀，你再细心一点

还能惊异地看见，我已经交出自己的所有酸和甜

枯涸在远处的忍冬花树下

你如能再残忍一点呀，一脚朝我踩下去

会瞬间化为薄片。如你尚有耐心

会在阳光遍地的秋天，听见最后每一枚

熟透的柿子掉在院里，声若落槌

我们在遥远的南方，都不由得轻轻颤栗

 

 

窗外之一

 

窗外响起悠远的口琴声

加重了我的幻灭

一个浑身雨露的人

走进蓝色的地图里

所有航线和轨迹

都在抖动

我们铺展着辽阔的素页

奉节的山是一把灵魂的镇尺

赶在滚雷之前

重重地，落在我的念头里

我窗里的空村

被响器预先安抚了内心

所以一面磨砂玻璃

也能在人类妄谈爱情的时候

静静地，捕获村中的闪电

 

 

 

窗外之二

 

 

夏雨天，雾在窗外白成乳

山脊线在轻轻痉挛

一面木窗被我打开半边

俯仰之间

天空被我挪用到窗框里

仿佛是一层薄薄的错觉

玻璃质一样易碎

我可以放一点儿风

经过半莲花的侧面

像经过一个人卷边的心灵

有人在骨头上温烫一壶玉米酒

有人，从消失中走出来

裹紧的小古装

让我觉得低眉是人间所有的美

让我一介孤臣一般

久久地仰望着棱状的天空

 

 

 

湖里有个词

 

 

我不能准确地说出，涟漪和波浪之间

那种关于水的起伏是什么

可我知道，它是三级偏南风的道具

适合出演此刻难以言喻的动静

环湖步道上，你会如此感激地

对一阵风说谢谢，说这太奢侈了

说我们可以披戴着这些风去暗处的理想国

我的命运里会有一个江南水乡

可未曾想到会在苍凉的北方遇到

移居的睡莲已经开出了白花

我们静默下来，将这片水域盛在掌心

我们仍然不能准确描述：这关于青春史

和老境之间的起伏是什么

我的空镜头缓缓关闭，而我的余生刚刚打开

像是终于捕获什么，也像是一无所获

那个无法确定的词，在汉语里

出没而近乎神秘，让我如此迷恋

而又充满空镜头一般的感伤

 

 

 

风把你吹过来

 

 

风把你吹过来，而把所谓世界发回原籍

 

可你回不去了

为了赶上一朵槐花，或者一片杨絮

风闪烁其词地把你吹过来，飘忽不定地把你吹过来

 

所以啊，你看上去经历过虚无

并成功成为那个从虚无里走出来的人

用一丝白发继续探路

 

风搬动了自身，也袭击了他人

你在风盛大的时候，撞见了我的额头

如同撞进济南皱褶遍地的页岩

 

我们在笼子里谈论诗歌

而风在更辽阔的笼子里，缓缓地

推动着虚构的神和真实的黄昏

 

风把你吹过来，那枚最低垂的星辰侧身让了让

 

 

 

 

 

玉皇顶暮色

 

 

我们面向东方，而日暮于后背

我们借大风

而啸叫于前胸

我们说每一片窗都在看旭曰

而漆色如墨

我们悬空于绝顶

而底座如此轻盈

登高能御下爱和敌意

却未能减轻中年的重拙

没有落日替我再一次浑圆

也没有谁提起悬崖苍凉的瞬间

 

 

 

残柏

 

 

看清一个驼背的长者

你需要侧柏的枯槁之眼

看清一双残破的眼晴

你需要洞柏一千年的破漏

我迎面撞见他

听见骨节碎裂的声音

而当我企图扳直他的中柱

突然不知所措.

桧柏已然倾倒。当我扶着锈蚀的支架

他已远去，如一株隐居的祖父

消匿于山谷

也如一片不孝子孙，云游于掌间

 

 

 

槐花之舞

 

能看见槐花在地上形成小旋风

我要花去43年

能看到残花归于静寂

我要错乱的一天

像在我某日的动力边缘

有一点白，有一点轻

当找捕获高处来的风

你不相信

这是短暂的永恒，是不易觉察的圆润

死在我的面前

她尽力了，应当回馈一平米的仙境

和一个错愕

也应当匹配，槐花远去的瞬间

忽有荫蔽成为马尾

成为细长的针

我在光斑里，寻找北风

它越过光洁的白崖

拜匍于找们脚下

我起身，敞开身体，任由残絮贴上末

如同招进最细微的魂魄

也如同，得到了洁白的时间，和预言

 

 

 

徐志摩纪念公园

 

 

阳光渐盛，我心里暗藏着一枚指南针

它微微发烫，开始旋转和动荡

我努力摁住它，若摁着颤抖的机翼

几个人向上爬行，枯草分开自已的叶片

一次加重的呼吸就可令它们翻页

华东的大风顺着坡度熨上去

将最后一株茅草逼至悬崖

我保持着和它一样的体型，站在

沉实的白石上，有一些异样的飘逸

这山路断头的地方，大风亦断头

却未能返回。山巅绝境

每个人都是小型飞机，引擎重拙而缓慢

并将光影导向破裂

那最光滑的巨石，似乎背负着

小部分干净的民国。理想的另一部分

是这里裸眼可视的虚无

穹顶没有瑕疵，蓝幕和白云把自已揉成飞絮

带着山东七叶花的微香

我闭着眼，吐纳着这些迷幻的小事物

没什么可惊惶的了

每一个世纪都有自己决定抛弃的美

成为无法挽回的代际陨光

我知道，诸如暮光和灰雀瞳孔

正在努力看清我:有一点黯然

有一点沉默，宛若一粒繁体字

从一页黄纸上站起来，翻越两匹岭

在开山的孤亭上，指认着人间

 

 

 

两枚杏子不见了

 

 

照相的时候，两枚杏子构成了我们的偶数

而一旦有一枚要先行

落单的那枚，就会独享这里的寂静和阳光

疏忽间它也不见了

一条晃荡的杏树枝条发出回收的指令

而采撷的新痕依然空无而又闪亮

所有消失的细小事物，都会替我们小心保管

那些“一加一”的喻体

并把一枚杏子对另一枚杏子的分开

叫做肉体的散场。而精神的靠近

近乎这些杏子的黄熟过程

在巨大的山野里散发出令人绝望的醇香

 

 

 

走夜路的人

 

 

一群走夜路的人，环山而行

周旋在夜的核心之外

学狼嚎的人孤身奔袭下来

身后牵引着一条山脊线

后来我们走得太深了

很久才把自己的户籍和方言拔出来

我们去野鸟的梦境里坐下

幸运地听到了人类以外的生灵

一声清晰的梦呓

我遇见一个可以翻译这种语言的人

讲述着别人垂暮之年的际遇

这恍如自我重现的闪念

让我惊异地审视这座黑夜里的小山

仿佛将我们快进般，运送到世纪的下半叶

此刻我相信时间的另一个维度

定然就在我们身上有所暗示

我们用尽灵魂注视那些远处的人间烟火

没有一颗星辰愿意在爱情的反光面

去解救那些落难的凡人

一群走夜路的人，走着走着

像许多扇门纷纷走进门洞里

最后只剩下黑夜关闭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