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过客——我在王村半边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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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我在王村半边街的日子
刘年
1
“小葡萄,酸滴滴,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凉鞋落地,清脆短促,仿佛石板都有弹性。
只有一个人。
小瑶经常把橡皮筋套在两张椅子上,一个人跳。
2
睁开眼,看看四周,有重生的惊喜。板壁,用报纸裱过,有的已经泛黄。头版头题的字,因为过于强大、粗壮,所以能看清楚。现在觉得荒谬的事情,那些年就信以为真。岳父进来了,这个曾经的族长、放排汉、木匠、粉店老板,如今77岁了,有点老年痴呆症。他嘴里喃喃自语:进来做什么的,又忘记了。转了几下,没想起来,出去了。我记起了昨晚的梦,天上地下地逃,惊恐万分地逃。追捕者说我杀了人,一点逻辑都没有,但在梦里就是信以为真。妻子进来了。如瓷的手掌中,捧着如漆的红樱桃。“没人摘,可惜了,落了很多,没落的,雀儿又啄,雀没啄完的,虫又吃,只剩一点点了”。
3
运气好的石头,刻上了字,竖在入口处,变成了牌坊。
字是一首土家山歌。
“半边牌楼半边街,半农半商半柜台。半山半水半牧渔,半截裤子半边鞋”。
运气不好的石头,则被割成了豆腐状铺在半边街上,代替不规则的老石板。
来王村旅游的人渐渐增多。
最近,新石板也被脚底打磨出了青石的光泽。
4
两代人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
岳母扛着锄头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只有她腋窝高的小瑶。
曾经一米六五的岳母,是个大美女,现在背躬了,腿盘了,只一米五左右了。和所有的老女人一样,岳母话多。看到了葛藤,说当年生产队挖野葛做粑粑,她挖不到,但力气大能背,爷爷会挖,但背不动,两个人合作,能挣到生产队最高的工分……蕨菜的根,可以用来磨粉,做蕨粑粑……芭茅,牛最喜欢吃,当年,去割芭茅,胸前挂着她不足一岁的女儿,也到了酉水边割的时候,就把女儿放在河边的船里,她特别能睡,所以船里安全得很(这我知道,到现在,她也特别能睡)。芭茅的根,是甜的,锤烂后可以褒汤,榆树皮也可以褒汤,柳树皮有毒,是不能吃的,水芹菜可以吃,但没有自己种的芹菜香……岳母对哪些植物可以吃,都很了解,饿怕了,几乎所有的回忆,都与吃有关。她说刚结婚那几年,很难吃饱,父亲成份好,任大队干部,只要听说娘家有好吃的,会一手牵一个孩子,走15里回去吃,然后又回半边街,那时,只要能吃饱,也顾不上面子了。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小瑶对老人的话无动于衷,她只对好看的金银花感兴趣。岳母告诉她,那不叫金银花,看起来很像,其实叫狗骨头,颜色也是一黄一白,但没有金银花香,卖不成钱,没有用,所以才叫狗骨头。
小瑶折了两枝狗骨头,编成花冠,戴在头上。
金花银花参差披拂,挺好看的。
只是小小年纪,眼神里,不知哪来的忧郁,挥之不去。
5
半边街长约三百米,另外半边是稻田,因此而得名。
后来稻田修了市场,现在市场变成了停车场。半边街的另一半,也起了不少房子,只有牌坊处不足一百米的地方空着。妻子因为排行最小,小时候也最受宠爱,也最顽劣,会像男孩子一样,从两米多高的半边街上,往收割完的稻田里跳,不为捡稻子,不为捉泥鳅,就只是为了跳,跳到田里,爬到街上,又跳到田里,再爬到街上,又跳到田里,乐此不疲。可能因为她属老鼠吧,非常擅长偷吃的,主要偷爷爷的,婆婆会向母亲告状,她不愿偷。偷红糖,偷花生,偷炒米,无论爷爷藏在哪里都能找到。她的门牙有点小缺,就是吃多了葵花籽磨损的。爷爷的酒也偷,有一次,过于贪婪,偷吃了一大口苞谷烧,直接在犯罪现场醉倒了
爷爷爱喝很浓很烫的茶。
搪瓷缸煨在火边,翻开后,他端起来,吹也不吹,就往嘴里啜。
一点不会烫伤!她说。
她说不会烫伤就不会烫伤,她说什么我都信。
6
坐在阶沿上,看来往的异乡人,流水一样经过我。
多摆几个椅子,我知道,人在异乡的时候,很容易疲倦。
经常有异乡人一坐,就睡着了。
岳父自己打的椅子,式样和别人的一样,但很牢靠。
他们和我在异乡的时候一样,容易感动。
7
邻家老头的二胡声,拉下了半边街的夜幕。我们结婚20年了,老人的琴艺没有任何进步,依然是那几支曲子,依然没有一首能拉得很出彩。吃完晚饭,还是会拿出来拉一会儿。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如今,还会被他的自我陶醉所感染。由此也想到自己的写作,自我陶醉的努力,也感染了妻子。她最近也看起里尔克来,还说里尔克没有我写得好。
我一般睡那个老牙床。一百多年历史的木头,虽然有破损,但还是看得出当年精细做工。床越古老,越粘人,宁愿在床上看书玩手机,也不愿离开床。太安静了,反而睡不着,有虫声,一样的节奏和声调,叫着叫着,就变成了耳鸣,浑然不觉了。快十二点的时候,打更的人来了。咣——各家各户,小心火烛——咣——,锣是破的,更夫的嗓子也是破的。不过最近放的是录音,一听就听得出来。这时,高跟敲在石板上,马蹄铁一样脆,是胡秀英回来了,她在芙蓉大酒店工作,比高跟鞋更脆的,胡秀英的娘,每晚接女儿下班,她中风了,拄着一根铝合金的拐杖。
最迟的,是胡光宏夫妇。他们一般要凌晨两点钟才回来,有时三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摩托碾过时石板的松动与碰撞。两口子,一个在半边街的这头,一个在半边街的那头,小时候,玩过家家时,还假扮夫妻。没有王子和公主那样曲折动人的情节,但有童话故事一样的圆满结局。长大了,他一提媒,对方母亲就答应了,这么近,有什么事喊都喊得应。如今,她们两口子有了一儿一女,在大街上卖夜市小吃,生活过得很滋润。胡光宏喜欢钓鱼,每天上午十点起来,要去酉水钓两个小时鱼,才开始准备夜市。他带我去野水塘钓过鱼,那是我钓得最多的一次,钩扔下去不用多久就会有鱼聚拢,彼此不用多少试探,一提就出来,清一色的鲫鱼,有光洋那么大,银光闪闪。后来,鱼全给了我,他总是这样,只享受过程。下锅之前,鲫鱼要挤肚子。游来游去的生灵,嘴上的伤还没有好,又被我捞起来,挤脓疮一样挤破。它们会张嘴,会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挤着挤着,肝区也在被人挤压一样,一阵阵钝疼。
从此,我再也没钓过鱼了。
8
今年开始,尝试在王村的后山种菜。只种苦瓜和凉薯。一苦一甜,都是自己爱吃的。我仲夏出门,从内蒙、新疆、西藏转了一万两千公里回来,已是秋天,再去后山,想看看自己的收获——一座巍峨的新坟,赫然地盘踞在那里。一个姓陈的老头死了,道士先生用罗盘看风水,一个镇的山坡,恰恰种苦瓜和凉薯的地方不足十平米的地方,风水最好,于是六千块钱买去,把苦瓜藤和凉薯藤挖掉了。“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年轻的时候,读《古诗十九首》,索然无味,此时此景,默默念来,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凉。
9
妻子和儿子会留恋这里,住到自己厌烦为止。因为牵挂写作,我每次只住一两天就会心慌,就会离开。过春节,则会多住几天。以半边街为中心,去码头,去后山,也会骑摩托去列夕、长官、小溪、古丈、栖凤湖、凤滩、保靖。半边街的另一头,有个戏台,每年王村人会凑钱,请大庸的阳戏班子过来,从正月初三唱到正月十五。阳戏的调子很动人,每个唱段前面是真嗓唱,结尾处有个假嗓的高音,婉转动听,但听多了,也会腻。这时我会转舞台后面。看一个中午还在打麻将的中年壮妇,一点一点变成杜丽娘;看大义凛然的穆桂英,坐在门槛上,戴着凤冠,用爆米花逗一个拿荧光汽球的小姑娘;看一脸油彩的秦香莲,端着一碗米豆腐,辣得只咋舌头。
10
小家伙摔倒了,哭得非常伤心,赖在石板上不肯起来。
屁股越磨越脏,那块石板则越磨越亮。
向雯跺了几脚,骂道:砍千刀的岩头,敢绊我宝宝,看我不踢死你。
一边牵儿子:走,回家取挖锄去,给它挖了。
虎头虎脑的家伙,竟然止住了哭声,被拖走了。
11
岳母热爱种地,如同我热爱写作。72岁了,依然是每天都要种地。哪天不上山不下田,全身都不自在。实在卖不完卖不出就送给别人,第二天还是要去种。种的大蒜,如果早卖,会贵两三倍。她宁愿种在地里,说还没长成,仿佛,卖早了会伤天害理一样。每次离开,岳母总是要我带这带那,这次是两袋蜜桔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的勤劳,给人间贡献了这么多这么重的甜,而我贡献的大多是苦痛和难受。四十五岁了,很多事情,越来越看轻了,但对时间,则是越来越贪婪了。打工的时候,我希望上天给我的时间是35岁;35岁之后,希望活到45岁;最近几年想活到六十岁;这两天看着岳母种地,生出了写到72岁的奢望。
12
昨天,坐在门槛上定神,看着零星的游客,突然想出这么几句。
一小半晴天,一多半阴晦和风雨。
一小半日子还没来,一多半日子已过去。
一小半可以记起,一多半是梦幻、泡影和空虚。
一多半樱桃鸟吃了,一小半樱桃在篮底。
一多半大悲伤,一小半小欢喜。
一多半过客从外地来,一小半过客,就住在这里。
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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