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每周评论:第229期·吕本怀评王单单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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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吕本怀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王单单的诗,是真正意义上的口语诗,他不仅基本上采用口语表达,且其平民立场非常明显,往往有极其强烈的痛感在,而日常、在场、聚焦等客观呈现与事实的诗意可以说一点不缺。
诗题中的“堆”非常具有撞击力,“整个冬天,我都在/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堆一个雪人/堆他的心,堆他的肝/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这个细节应在可能与不可能间,已成年的诗人应该不可能真去这样“堆”,却也不排除他常有“堆”的强烈意愿。
“我”最后之所以并没将“堆”付之行动,是因为“我”发现根本无法通过“堆”来复原父亲的生前,即使能“堆”出来他的形体,他的“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与“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又怎能被完全复原;即使能被完全复原,这于已过世多年的父亲又有什么意义?
这首诗给我印象最深的两点:一是父爱之无疆,“如果,我能堆出他的/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并会伸出残损的手/归还我淌过的泪水”,即使不过假设,也不影响读者因此而充分感受到父亲对儿子的爱;二是儿子对父亲的理解深入到了对父亲命运的痛与惜,他心目里的父亲卑贱、胆怯、苦不堪言,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他心酸莫名,尤其当他有能力让父亲稍微过得好一点之时,父亲却已早躺在另外一个世界,这更是一份真切的疼痛。
诗人一方面想以堆雪人的方式让父亲复活,另一方面则既担心“堆”根本无法让父亲彻底还原,也担心父亲的复活有可能会让自己“再痛一回”(或许这是在暗示复活后父亲的命运与之前的人生未必能有多大不同),“我怕看见/大风吹散他时/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这个情景让他印象如此深刻,估计父亲走的时候天上正飘着雪吧,难怪“整个冬天,我都在/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堆一个雪人”。
这首诗既可被认定为口语诗,也可被认定为意象诗,这足以说明口语诗与意象诗之间并无天鉴(口语诗里可以有意象,意象诗也可以用口语表达);“雪”作为背景让全诗笼罩在悲痛与肃穆之中,父子之情则通过“雪”这个意象得以最充分的演绎。
《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这首诗很有名,解读它的人很多。在我看来这也是一首口语诗,良好的表达效果得益于对“她解开”的不断聚焦,从“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到“第四层”,“解开”被不断重复、不断凸显,最后却只“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过程与结果间形成了巨大反差,正是这个巨大反差呈现出了“事实的诗意”。
曾有人指责诗人这样写不真实,我以为那是指责者不了解农村与农民的缘故,这样的人与事在之前可以说不少,即使当下也还依然存在。王单单一定遇到过类似的情境,并通过“解开”“掏出”“慢慢打开”等过程与“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的结果,真实而传神地再现出他所看到的情形。
两个比喻更将诗意推上了巅峰,不断的“解开”与最后的“掏出”“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而那“脏污但匀整”的“几张零钞”则是她的“命根子”,由此可以想见她正生活在怎样的贫困之中,最要命的是,这种贫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是她以及她所在群体生存的常态!
口语诗,在我看来并非简单的口语,同样需要“炼字”,也需要贴切的修辞,如果一旦将“她解开”的反复排除,将“剖腹产”与“命根子”的比喻拿开,将“慢慢”与“脏污但匀整”等几个关键词语放弃,这首诗有还能剩下一点什么呢?
由此可见,绝对不要以为口语诗就不需要表达上的锤炼,如果真是那样,呈现给读者的极有可能就真的只有口水。
《工厂里的国家》
把云南、贵州、四川、山东等地变小
变成小云南、小贵州、小四川、小山东……
这个时代早已学会用省份为卑贱者命名
简单明了。省略姓氏,省略方言
省略骏马秋风塞北,省略杏花春雨江南
如果从每个省、自治区、中央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
分别抽一个农民工放到同一个工厂里
那似乎,这个工厂就拥有一个
穷人组成的小国家
这首诗也是口语加意象。“工厂”与“国家”本来还隔着若干个层级,却因“农民工”存在,也因诗人丰富之想象,一个由“穷人组成的小国家”立马在诗歌里诞生!
诗人无疑具有平民立场,同时也有足够的现实作为支撑,“这个时代早已学会用省份为卑贱者命名”是现实,随之而来各种“省略”也是现实,正因为现实的存在,才会让人觉得“从每个省、自治区、中央直辖市和特别行政区/分别抽一个农民工放到同一个工厂里”里的“如果”极有可能实现,而“穷人组成的小国家”完全有可能被成立。
诗中有个核心词语——“小”,“小”往往意味着卑微与卑贱,因此常被“省略”与“组成”,这主要针对农民工个体而言,但农民工作为群体并不小,不但数以亿计,而且数十年来正是他们一直在做最累最苦最脏的活,却只领着最小的工资。这几十年假如没有农民工的存在,很难想象中国会有当下的发展繁荣。
这首诗于过程而言或许只是在做一种假设,但结果却是普遍存在的真实。由文本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这种“变小”“省略”显然不满,个体的“小”在他心目中并不小,而是有着国家那样的大,但愿他这份感觉能被更多读者所认同!
《数人》
从我这里,往上浮动四代
按辈份排列分别是
正、大、光、明、廷
一次,在老祖宗的坟前
我的伯父喝醉了,对我说
正字辈、大字辈和光字辈
已全部死光,明字辈的
你的父亲王明祥、大伯王明德
斑竹林长房家叔伯王明武
以及幺叔王明富都走了
还剩下我几个老不死的
泥巴已堆齐颈子
我的伯父,伸出左手
点着一个死去的人
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
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
一根一根地掰断
数到我们廷字辈时
他刚倒下一个指头
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本诗关乎家族,更关乎生死。说小,它不过便是“我的伯父喝醉了,对我说”,说大,则有可能因为“他刚倒下一个指头/我就感到毛骨悚然”而改变诗人对生死的认知。
诗中有双重细节:一是伯父所絮叨的那些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是一条鲜活的性命,也都曾有一个卑微而丰富的人生;二是伯父的絮叨本身,“我的伯父,伸出左手/点着一个死去的人/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掰断”,如此呈现足以让那一幕恍如目前。
诗题为“数人”,由诗中所呈现,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数”,而颇有些勾魂薄的意味在,一个人的性命仿佛已卑微到只在伯父一个指头的倒下里,以至于“数到我们廷字辈时/他刚倒下一个指头/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就是在诗人“毛骨悚然”之时,我充分感到了命运的强大与个体的渺小。
《寻魂》
阿铁
一九九五年农历七月十四日
于四川西昌打工
溺水而死
魂散远方
离开故乡时
身着的确良短袖
旧牛仔裤
身高170厘米
尖下巴
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
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
若遇之
他的母亲
现在老了
“阿铁
就诗的形式而言,这首诗有所创新,分明就是一则寻人启事,既写得规范也写得具体,更大新意则在于它不是在寻人,而是在寻魂。无论是阿铁的家人,还是代为写启示的诗人,都早已明白这人是肯定寻不到了,只能退而找其魂,而之所以找其魂,是因“他的母亲/现在老了”。
就语言材料而言,则可说百分百纯口语,这也充分证明在当下口语早成诗歌表达的利器,不仅那些声称“口语诗人”的用,一些从来不说自己在写口语诗的,所写出也极有可能是口语诗,至少也是在实实在在地运用口语。由此我们是否应该明白一个事实:口语诗并非某人某派的领地,而是许许多多诗人正在耕耘着的乐土!
另外,诗在表达上颇为魔幻,并因此呈现出荒诞意味,但这份魔幻与荒诞又自有其合理性:既然是寻魂,自然只可在阴曹地府找,自然也只能要求“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若遇之
作者简介:王单单,1982年生于云南镇雄。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歌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