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大沽河》2017年第一期上的十一章

它们的苍老，似乎又加重了一层（组章）

 

惠永臣

 

掏空

 

秋风吹遍山谷后，又折回来，吹一朵野菊和其上的黄金灯盏。

暮色又加重了一层。与落日很近的是农历里的村庄。

 

我一个人在山谷里，没有孤独可言。

我看见一对翅膀，它们的悲伤，不在于残破。

 

秋风掏空的树冠上，一匹黑乎乎的雀巢，在奔跑着，像丢失的故乡。

 

 

早晨

 

我听见树木骨折的声音，应在就在附近，应该不会有人替它疼痛过。

 

高墙内是什么，暂且无从知道，但一定被这场大雪覆盖着。

围着高墙的这棵树，我抬头望了望，一只鸟巢，像一块伤疤。

它的疼痛，通过晃动可以看得出来。

 

在我离开时，一些雪片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像一个极度悲伤的人，止不住的眼泪。

 

 

阵痛

 

一朵花占据着高处。

更高处，一只鹰翻卷着翅膀，练习着俯冲的游戏。

 

一朵花打开的寺院，持续晃动。

唯有钟声，在鹰翅下纳凉。

一个制造巨浪的人，他把一瓶矿泉水，注入了花的根部。

 

一座山与一只鹰，似乎都有了潮湿的阵痛。

 

 

无助

 

寂静在寂静里喧哗。

草木攀援着草木。

一条小路 不知去向。蝴蝶在徘徊，多像一个无助的人。

 

山谷宽容着一条溪水，蜿蜒归来，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忽隐忽现。

“无边的草木有无边的宽恕”，她踩着它们。

她顺着藤蔓的指引，要爬到高处？

 

汗水喂养着内心的阴影。风里，草木的晃动，并不包含着它们的悲伤。

她爬至半山腰，那里，已看不到山下，一条小溪宿命的源头。

 

那里，一座墓碑已长满了潮湿的青苔。

 

 

感恩

 

这里太过寂静了。

一块块的青稞熟透了，它们的晃动，令人心跳。

 

每棵的体内，似乎都饱含着一种欲望。

风里，它们都在传递着，时光的沉寂感。

正午的阳光下，是它们替代了这里所有的色彩。它们，“要打磨出一种怎样的光芒”？

 

不远处的寺庙，孤单地撒着细碎的光线；不远处，有一对夫妻，像两块移动的黑斑，他们已经割倒了一大片青稞。

 

我该是感恩他们，还是眼前这一片等待收割的青稞？

 

 

中秋

 

石头上的月亮慢慢冰凉。还没有人，此刻，为旷野分担些孤寂。

唯有风，一遍遍打扫着一片空阔。

 

不愿在团圆的筵席上，分开自己的人，却拎着一些黑暗和悲欢，要为旷野找到替身。

风声带着安慰，他茫然中从石头里摸到了扶梯。

 

月亮足够的圆了。

沉思的废墟，掩住了月光下鼹鼠洞的惊悚。

一个格外细心的人，吹了吹石头上的浮尘，坐下来。

夜色的冰凉 ，恰恰消化了他多余的酒精。

 

——一个离幸福很远的人，此刻，“他只要自己的光就足够了”

 

引文化用金铃子诗句。

 

 

山谷里

 

花枝委顿的声音，过于细小。

只有低垂着眼睑的小野菊，像一段记忆，摇曳在某个时辰。

 

寂静里，有一种寒凉，还不至于浸透身骨。

远处，似乎有狗吠的声音。

人间的烟火，饥瘦的斜阳。

无法满足我多年来的书写和此刻逃离。

 

我曾经蜗居小屋多年，紧闭门窗，用文字疗治着自己的现实。

而现在，身处山谷，与秋风达成默契。

——我的文字，只表达我的心思。

 

我就站在这里，给逃离一种理由。

“用我的茶杯，给我一杯咖啡”。

让曾经因为受伤的文字，再次领悟落日后，一无所有的寂静。

 

 

给

 

我和一朵枯萎的野菊坐在一起，白云看过我们后，被一股冷风吹散。

 

北方的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我思恋的人，此刻在南方的一座海边。

她迷恋海鸟的翅膀以及翅膀上，细碎的光斑。

 

山下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它们的无辜，我无从安慰。

就像我的病灶，一直是我的标记和自卑。

 

山上多好，没有人的山上，冷风在吹什么？

我和一朵野菊，已经空有肉身。风，不会从我们体内，吹出恍惚的小路和灯火。

 

 

苍老

 

苇草枯黄了。我喊了一声，它们似乎摇了摇头。

白发苍苍，衰老是多么的容易呀！

我又喊了一声，它们依然苍老。

不见一只蝴蝶或者鸟雀飞起，看来它们也是无比孤独的。

 

我离开时，大声长喊了几声，它们的苍老，似乎又加重了一层。

 

 

忆起

 

白霜压着枝头的鸦鸣。大地深处草垛动了动身子。

一段记忆，被重新露出来——

 

风吹走了多少烟尘？

我从没有忘记你那回眸的一笑。村庄仍在那里，玉米地空旷的要死

那藏身的秸秆，就堆在场院里。

 

如一本刚刚翻开的书，陡峭的情节，还未平缓到喘息后的停顿，就已合上。

月亮的惊叫里，落下彻骨的风吹草动......文字里，没有可供温暖的倒伏。

 

记忆显然已经苍老。

而白霜附着的大地，此刻，不再是苞米林立，绿意浓浓。

 

原谅一切的离开。

原谅初冬的大地，让一个人的记忆坚硬；原谅，我的记忆里，还可以吊起一桶白花花的冰冷。

 

 

放弃

 

空旷里，有一种沉重的回声。

无处不在的时光呀，轻饶一个已经缴械了的俗人吧！

 

草木的肉身里，阴影放弃飞翔。

一把梯子，怎么会把你送到这里。

砾石遍野。趾脚麻木。一条小路通往深谷......

 

在一家偏远小镇逼仄的酒馆里，我喝得酩酊大醉。谈起过的女人，一朵野花，也有春天。

不过，现在的境况，谁能挽救？

 

——折返之路。草木萎黄，秋日的深沉，似在撕裂一个人的耐心。

不是绝望。

是甘心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