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瓦罐的人（组诗8首）

 

宋晓杰

 

1.住的酒店叫：桔子

 

大雪已下了一夜，又两天

黄昏再次降临

街道上空无一人

更找不到一辆出租车

 

这时候，出现了

炉火、热汤，橘的光晕

苏醒的落日和夕阳

有人替我掸掉

驼色大衣上的积雪

以及，鞋面上的

 

我已尝到缓慢的滋味

咖啡……伴侣……

深度掩埋的部分，开了天窗

有时，神是个小角色

一个人，就是人类

 

大雪封锁了前方的消息

水晶的世界里——

万家灯火，团团围坐：

桔子和伤疤

都要一瓣一瓣地

剥

 

2.流星

 

入夜，银河大面积飘移

天上的街市中

星星，正在点灯

在热带雨林

雨滴就是钻石和奖赏

腰带、蛇、水井，都是图腾

我认出它们

就是找到救星

 

那时，农历的中国正在燃放

跨年的烟花

而澳洲的乌鲁鲁

白昼灼热，夜晚清凉

我坐在草地上

看银河，移动雄师百万

 

惊回头，却见东南角的

彗星，拖着尾巴，开始打扫战场

像我爱着灰尘满面的尘世

它那么勤勉、迅疾——

多像我的余生：干净、果决

飞流直下

亲人也无法挽留的执意

 

3.夏天的割草机

 

在触摸之前，已备好刀锋

就像黎明之前，摸到出发的门

 

吻得太突然了，拦腰抱住的惊喜里

疼痛的颤抖有几分？

它是霸主，需要一致的表达

需要强权之下的小清新

 

割草机，是某种隐喻

大地的胡须，生命的盛年

它自身携带的寒光，也是孤星

一切温柔之事，或正常生涯

都在炉火前打上胎迹

 

每一棵都勇敢，无穷

每一处都孤单，绝望

风吹，草低——

墓碑上，深沉的睡眠使大地沦陷

世间，草草在活命……

 

4.七夕．流年

 

你陷在一个陌生的地理

我们视频，交换呼吸

一个人的七夕

我开始读曼德尔施塔姆

读马蹄铁、流放，远东集中营

尸骸、土地和虚名，成谜

一个外国人给予的敬意

让我想起夜夜抱冰而眠的你

三，是个大数据

时间久了，话越来越少

疼，开始走心

 

昨天，女友的一只乳房废弃了

如烂掉的桃子——

生年多艰，需要用糖哄一哄

又必须时刻抵御

对甜的恐惧

 

5.欠你的孩子

 

每当在大街上、花园里

见到可爱的孩子们

我就开始做减法

回想他们出生的时候

你、我都在做什么

 

年轻和错误

要用余生，慢慢消化

每一次

我都是山楂果，酸甜酸甜的——

仿佛，我就是那个小母亲

心里一直抱着

欠你的孩子

 

6.写在你的生日之际

 

我已经厌倦了减法

——似乎从未真正爱过

 

但今天，需要再做一次练习：

从北京到江西的距离

风起和雨住的距离

昨夜，到今晨的距离

四年至隐逸山水的距离

心脏，到脚步的距离……

 

我开始收拾行李，频繁地对表

像疯了的火车

在一个特定的区间，没命地奔跑

——减法又骗了我一次

亲爱的，我真糊涂了：

距离丝毫未变

而我的确在移动……

如专心致志的小小天体

 

7.怀揣瓦罐的人

 

娜杰日达．哈金娜

用19年的婚姻，加上42年的余生

成为曼德尔施塔姆的私人秘书

她不用纸，不用笔

用记忆和命，代替钟表誊写

 

阿曼，谁说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见一位垂老的妇人

燃烧成炭。用白色的骨灰

声音的纪念碑

替你，说出真理

羞涩的眼睛却说着——

你的列宁格勒、童年、腮腺炎

还说：“我是你的小姑娘”

 

是的，你“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

但哈金娜，是你的母亲——

她是怀揣泉水的瓦罐

让你和诗章一次次

清澈、嘹亮地

重新出生

 

8.又一次进山

 

与上一次来，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院门两侧的白蔷薇不见了

笼子里的小白兔，不见了

叫个不停的那只山羊，不见了

 

休假的人又换了一批

他们微笑着说再见、再见

像熟悉的朋友又“走”了几个

我们被甜蜜欢乐和撕心裂肺，不断淬火

几乎要被炼成一块好钢了

只是眼泪越来越少

越来越害怕声音——

默片和空风景，如走马灯

在余生里，反复穿过

 

 

创作谈：

 

我一直把自己的诗观定义为：不计较、不傲慢、不艰涩，不装神弄鬼，不拿五作六，自然、坦荡、真诚、智慧、优雅。敬重，所以虔诚；依赖，所以托付。低于物质，高于精神，在天地和意志之间飞翔或者流动。我认为：一个好诗人应该具有童心，同时，还应该具有：充沛的情感、独立的判断、正确的审美、有用的经验，还要有法度、深度、广度、温度、湿度、气度。最重要的，我觉得好诗人是一个有趣的人。

 

（发表于2017年2期《草堂》“实力榜”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