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 (单位小姑娘写的,才华横溢呀
(2016-11-01 10: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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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 (单位小姑娘写的,才华横溢呀!) 作者:
一、黑暗之奇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这样强调“虚静”:“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巧焉动容,视通万里”,“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王志彬译,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5月,第156页。]胡弦是深谙虚静之道的诗人,长诗《寻墨记》中那句融入绝世之境的妙悟便是很好的证语:“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我察觉:墨已完全理解了黑暗”。在胡弦这里,虚静不仅是一种重要的创作心态,其中的“察觉”和“理解”还意味着:灵明知觉愈加锋利,洞见令人拍案的惊奇。“夜间,许多事物消失了。窗玻璃/像一面镜子,使病房门看上去/像悬浮在室外,从那里/出去的人,一转眼/消失在难测的黑暗中。”(《陪父亲住院》)“树与生活怎样相遇?/只要嗅一嗅花香,和汽油味,就知道,/它们没有交流,也不会相互抚慰”,然而,“在对方的空虚中,才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葱茏》)“登高远眺,无数乱山在雾霭中奔走,它们/有离散之悲,有如火的额头。”(《饮酒章》)亚里士多德说:“惊奇是快感的源泉之一”。[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71页。]那么,静观中的惊奇更有刺破大梦恍然一跃的痛快,它们往往直抵万物的根本。
与“沙漏”最密切的联想是时间。胡弦笔下的“时间”亦是力去陈言:“‘你怕吗?’‘不!’当时间呼啸而过,/对命运的指认,才具备了令人信服的准确。”“到最后,我们都是吃往事的人。”(《葱茏》)时间的大风吹过,留下的一定是遍地悲情吗?胡弦感到的是令人心安的尘埃落定,津津乐道于和已死去的时间相依为命。有时,他更加洒脱:“年月空过,但仍可以做个农夫,/仍可裁枝栽树,种菜种豆,/无所事事地在田埂上散步,让旧事/变得更旧一些。”(《饮酒章》)甚至不妨像他故乡的古老先知那样态度再潦草一点:在忙碌的一天里抽一袋旱烟,“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饮酒章》)“少年”不知愁滋味,才会“为赋新诗强说愁”;立志终生做诗神奴仆的人,却必须执本心为藜杖,避开众生已然掷下的荆棘,虔诚探寻特属自己的诗路。
静观不仅是旁观,胡弦常于对物的观照中突然反观自身:“马路边有人在堆雪人。/每当那工作完成的时候,我们/变成一群虚假的居民,并感受到/被放弃的可能性。”(《雪》);向影子“问询或吼叫,/它却认为:/有声音的事物都是荒谬的。”(《影子》)他一面为树写着长诗,一面说道:“一棵树/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葱茏》)这突如其来的折返,是在观物的镜像中蓦然发现自身,于是以陌生眼光重新打量貌似熟悉的人面和内心,其中的自省、自嘲和深重的危机感显露出难得的清醒与凛冽的苦涩。
二、运墨如风
近年来,抨击当下新诗汉语问题的学者渐多。沈奇在《“后消费时代”汉语新诗问题谈片——从几个关键词说开去》一文中表现出可贵的敏锐:“新诗百年唯新是问,与时俱进,居无定所,其主体精神和内在气息,每每‘彷徨’之中。如此一路走来,多诗心变换,少诗艺建构;多运动鼓促,少商量培养,及至当下,已成愈演愈烈之势。”“一言以蔽之:无论做人、做学问,还是从事文学艺术,有个原粹灿烂的个在‘自性’”。“眼下的困境是:包括建筑在内的诸器物层面,我们已经基本失去了汉语中国的存在,且几乎成不可逆趋势……唯有语言层面,尚存汉字‘编码程序’机制所在,或许多少能有所作为……而这样的作为,大概也只能先从汉语诗歌中慢慢找回,以求回溯汉语文化诗化的‘本根’”。[
沈奇:《“后消费时代”汉语新诗问题谈片——从几个关键词说开去》,《文艺争鸣》2016年第7期。]张定浩则更加直截了当:“需要把诗人的教诲区别于哲人或先知的教诲,也就是说,将诗区别于思和启示,将诗学区别于诗化哲学和宗教体验。这种区别在最近几十年的汉语诗歌界被极大的漠视或者说无力重视……诗人最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而非理念。……然而,如果我们回顾最近几十年的汉语新诗以及关于新诗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层出不穷的,恰恰是各种各样的想法,而非词语。……而一切异域的本是依靠不同音调与节奏被人熟记乃至在记忆中被辨识的杰出诗人,在大量译诗中又都被轻率地改造成持汉语口语写作的散文作家,变成诸多想法和意象在纸上的絮絮叨叨的回声,并被照猫画虎成各种所谓的语言实验。”[
张定浩:《海子:去建筑祖国的语言》,《收获》2015年第6期。]二者并不反对在器物、哲思、宗教、理念等方面从西方汲取现代力量,但在诗歌的语言问题上,他们力导尊重母语的方向,疾呼发掘母语之美的主张。
《沙漏》无疑是真正的现代汉诗。蝴蝶“把折痕/一次次抛给空气”,“有时/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刚刚离去的时间中”。(《蝴蝶》)“这乱流的水如同书写的水,如同/控制不住自己书写的水。”(《自鼋头渚望太湖》)“繁华深处,北风撩开绣帏、酒旗……/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一个人/内心的孤独轻轻晃动。”(《开封赏画,忆柳三变》)这些诗句里的中国,不仅是一点意象、一堆典故、一种情调、一些文言词,也不采用汉语表层里那些同音双关、双声叠韵的技巧,而是普通的现代白话词汇在聚集或起承转合间碰撞出的中国人特有的审美与心境。运笔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却使人读罢尚留“予我心有戚戚焉”的余韵。
然而,胡弦还要踩在已拥有的语言才华上更上层楼。早在上世纪40年代,傅雷便抛出名言:“才华最爱出卖人!”“在下意识里,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样时时骚动着,要求一显身手的机会,不问主人胸中有没有东西需要它表现。结果变成了文字游戏。写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上。任何细胞过度的膨胀,都会变成癌。……所以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心灵探险史,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战斗史。”[
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第3卷第11期,1944年5月1日。]这段七十余年前用来评论小说写作的话,评论当下新诗写作的另一种倾向也恰切得很。胡弦警惕于此,他曾在访谈中明言:“在写作中,才华有时并不可靠。我们要找到那些与才华搭在一起的东西,甚至看上去笨拙的东西。”[
胡弦、梁雪波:《诗人的写作与生活——胡弦访谈》,《山花》2014年第4期。]他也深察语言的有限性:“每当大海带着蔚蓝来拜访/我们的心灵,就会有/语言无法深究的光/在浪尖上迁徙。”(《海峡》)为此,他从不敢肆无忌惮地放纵才华,而是注重锻炼熔裁。“芜秽不生”、“纲领昭畅”[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熔裁》,王志彬译,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5月,第188页。]八个字对于长诗写作来说尤其困难,但胡弦的长诗靠其见识广博、情感细腻、思想深邃向前推进,偏偏不依赖重章叠句。如此,他的长诗才可能既才华丰沛,又骨肉饱满。胡弦有时甚至以一种近乎禁欲的态度使用语言,充分发挥汉语言约义丰的优长,譬如《在下雨》。胡弦在此诗中只是老僧入定般凝视着眼前的雨,木讷地说着“天下无事”、“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像无数雨之前/无法追忆的那场雨”、“人间/无语可论,无偏可执,/只下雨。”所有的否定最终通向东方特有的无名,于无数留白处、于无言无声的字里行间照见空明的智慧。
三、默坐非迷
在如今如火如荼的文学生态尤其是诗歌生态里,主编胡弦要如何保持住诗人胡弦的虚静、舒缓,乃至一种清澈的沉郁?要如何在无尽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中将有限的注意力集中于对汉语的研磨?有关这分裂的无奈,胡弦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一次次/进入某个角色又从中离去/(不曾掩饰,也不曾真正敞开心扉)/我们,带着一颗戏剧化的心,/养成了收藏脸谱的怪癖。”(《雪》)“我们”两字像一支清晰的箭镞,锐利地突出在这几行诗里——这是所有人的难题,而不仅是胡弦独自的迷。
本雅明在《单行道》里写过一个旋转木马的故事。孩子骑在旋转木马上望着景物周而复始地出现,想象着遥远东方和数千年前的古代,仿佛自己是骑在鱼背上的阿里翁,或者劫走欧罗巴的公牛宙斯。但游戏结束后,“孩子从木马跳到地上,凝视着绳索在钉得结结实实的木桩上缠绕着”。[
[德]瓦尔特·本雅明:《单行道》,王涌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第62-63页。]尼采则在《偶像的黄昏》里说:“艺术,唯有艺术,我们有了艺术就可不因真理而死亡。”[
尼采:《偶像的黄昏》,第24页。转引自[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5月,第99-100页。]旋转木马是一个有关虚无的故事吗?如果是,那么其中唯一存留下来的意义便是孩子曾有的美好想象所带给他的快乐,这记忆将奉献于他的一生。追逐真理到终点时也必须直面虚妄或荒诞吗?如果是,艺术将拯救人类于死亡的泥淖。无论相较于世俗的成功还是形而上的真理,只有美的经历和经验才能最终抚慰人类。看似最虚无的美,成了最实在的力量;最无用的东西,变得最有用。这也是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学者们如此看重诗歌和想象的原因:“诗歌之所以必须发挥一种重要的社会功用,不是因为它可以使观念或别的什么‘通俗化’,而只是因为它激发想象。”[
[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南京:江苏凤凰译林出版社,2015年2月,第113页。]“想象力能够包容全部后现代知识领域”。[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岛子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6月,第154页。]无论是出于自觉的省察,还是无意的暗合,胡弦显然对美的魔力了然于胸。在表面的角色分裂之下,他早已暗暗做出明确的选择:悖论不可左右逢源,天平应倾向诗人那边。只有在纷纭慌乱的世间给予自己这样的答复,一个诗人才可能于无边的喧嚣丛林中为自己坚守一块美的领地,并尽一切能力辛勤耕耘。
但尽管选择已做出,胡弦还是不时陷入彻骨的悲观。他在随笔《词与物》中写道:“你仍是个残缺的人,如同身体一半在起火一半在结冰,如同无法将自己的两只手叠放在一起。想起佛教中的枯荣相,而你没有佛法。”[
胡弦:《永远无法返乡的人》,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第107页。]在诗集《沙漏》中,他则感叹:“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很难脱身。/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讲古的人》)“没有开始,你一选择,就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也没有结局,能够移动的不过是幻影。”(《葱茏》)也许从理论上来说,对于诗人乃至世人,美是终极;但对于“你”,这挣扎于理想与现实、外在与内心的抒情主体而言,美是如此若即若离,难以获得。然而,正是这难与痛,以及终究不离不弃的迎难追逐,成就了胡弦一首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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