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卑的缘故，我不太喜欢自己

                                                                     张执浩

 

 

“横的写作始终贯穿着一个核心的命题：空虚。如果再加一个就是：无聊。作为一个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人，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个命题，自觉，深入，好像一个戴探头灯的人走在空洞无物的矿道中，孤单，寂寞，却有着绝不后退的勇气。这样的诗人你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随他进入地下状态，并透过他前额上晃动的光斑，感受到另外一种力量。”上述文字是我给诗人横写的一段荐读语，发表在《汉诗》2012年第4卷上，作为当期的“开卷诗人”，横的作品体现出了一种桀骜不驯和一意孤行的气质，他的写作从不按常理出牌，但又最终能在常理之中给读者带来额外的惊喜。

“那不是芝麻/那是比芝麻多一点的东西”，这首只有短短2行的诗被横题名为《由于自卑的缘故，我不太喜欢自己》，如果从我们审美的惯性来看，它算不上是一首诗，至多算是几句俏皮话。然而，横的挑衅之处正在于：诗为什么一定要像诗呢？在很多场合，他都更愿意用“分行的字”来谈论他的作品（是的，不是诗，是作品）。文字为什么要分行？为什么要在这里分而不是在哪里分？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问题被横饶有兴趣地揣摩了几十年，他的许多作品都在进行“分行”的探究和实验，他甚至在许多诗歌里用“。”作为单独一行，譬如他这样写：“我确实不清楚。/为什么。/鸽子/是/。/象征/。和平的。”（《我不喜欢鸽子》）。“。”究竟是频频出现在横的诗歌中的一个符号，还是另外一个有意味的词？如果不从诗歌内部的节奏感和外在的形式感来分析的话，你一定会将横的写作视为一种极其无聊的文字游戏。然而，事实上，支撑诗人横这么多年来不间断写作下去的动力和源泉，恰恰是基于对这种游戏的深层迷恋。无意义，或者说，对无谓意义的取缔，构成了横写作的基本面貌。由此出发，横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做减法，减去思想，只留下想法；减去隐喻，再减去言说中冗赘部分，最后只剩下一个个孤立的词，他要确保这些词能像初生婴儿一般散发出纯粹和光洁来。毫无疑问，这是一项有野心的工作，尽管早已有许多人在尝试，但并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可以胜任。

“我喜欢鸵鸟身上 /被风吹拂着的那根羽毛 /…… /我还喜欢那根羽毛背后的天空/它是最蓝的  没有哪个天空可以与之比拟”。这首题为《皮埃尔喜欢在远处看一个女的》短诗其实由三个词汇组成：鸵鸟，羽毛和天空，甚至“鸵鸟”也可以减去，只侧重写了“羽毛”和“天空”，但在横的笔下，诗意却不因有限的词语而减少，反而得到了无限的拓展。而在另外一首短诗《尘埃》中，甚至只有一个词：尘埃。我还记得当初在阅读这首诗时的讶异：瞧，一个蹲在尘埃上的人，而且他已经蹲了很久，却无人关注。横的写作因其特立特性的样子有效地区别了大路货色，但也容易受人诟病，他必须承受这样的命运，就像他笔下的那个“最细小的尘埃”，近乎灰尘，却闪烁着肉眼可以捕获的光亮。

轻盈，是横的作品的另外一个特点，为了让语言具有轻如薄翼的效果，他必须克制住情绪，让诗体内部呈现出安静的效果来：“他。这个人。慢慢的向前走。/他的速度。赶不过。一天的时间。/嗯。消耗不是消失。我特别注意到。/他的鞋子。是。双马靴。”（《马可波罗之。骑在马上的人》）这是一种画面的效果，语速则由诗人来掌控。横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马可波罗”这个存在于时光中的人的认知，剩下的时间他用来喝酒。

我认识横已经有很多年了，如同他在《写一句话给自己》这首诗中所说的那样：“人是个复杂的动物”。我估计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复杂性：一方面义薄云天，另一方面尖酸刻薄；时而安静，时而躁狂……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酒精伤害了他，而是他的这种写作方式让他变成了一个异于常态的人，譬如，他在网路上的啰嗦正好对应了他在写作上的节制，他对重建一种新文本的抱负也呼应了他对各种陈词滥调的厌恶。我在微博上拉黑了他，并不意味着我不关注他的写作。

“我毫不掩饰/看不上/大家的样子/我抽着烟/你们/都会认为/我在伤害你们”（《 第六季·帆布其实非常性感》）。作为诗人的横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他只是故意让自己显得比较复杂，故意不让人看见他像个孩子活在这个成人世界中。

 

附：横诗选

　　

横，本名胡志刚。1969年生。湖南汨罗人。现居天津。

 

 

尘埃

你看见了吗

那一个

最最细小的尘埃

上面

我蹲在那里已经很久

 

 

第六季·帆布其实非常性感

　　

我喜欢

膨胀着的

帆布

那

肯定是

在海上

我毫不掩饰

看不上

大家的样子

我抽着烟

你们

都会认为

我在伤害你们

　　

　　

写一句话给自己

　　

第一句话写给自己

他是个准备出门的人

　　

人是个复杂的动物

　　

我不打算

写第三句话

是因为

已经有两句话值得

思考

　　

其实这里我想用的是思虑

那个虑

在第四行

看上去天气一开始

就阴霾带有水汽的意思

　　　

　　

其实这个字是写性和女的的

　　

扣子在角落里

一个有时是一枚

有可能是一颗

扣子

整个来讲

是一颗

最好的扣子

比漂亮

还要

好看的

扣子

　　

　　

我一直以为女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为了展示自己的强悍

史宾汉

沿着绳子的这端

爬到了那端

他再爬回来的时候

一个女的

在给他鼓掌

他显得不好意思

是的

同样在阿拉斯加

好像

是夏天

另一个爱斯基摩人

爬上了

一座很高的山

在那山顶

我看到了最美的风景

我还感觉到

很多的

裸露的石头

是

一块块的

碎石

我能

随便拿起

一块

把它扔到

山下去

可我

没这样干

　　

　

水银女人

       

    我会不会

    一直的

    待在一小节的

    木头里面

   

    或者

    从里面出来

    站在一小节的

    木头上

    张望

 

 

皮埃尔喜欢在远处看一个女的
 
  我喜欢鸵鸟身上
  被风吹拂着的那根羽毛
  对于我
  那根被风吹拂着的羽毛
  是最最柔软的
 
  我还喜欢那根羽毛背后的天空
  它是最蓝的  没有哪个天空可以与之比拟

 

　

马可波罗之。马可波罗

　　

首先是一个人开始走在路上

他没有意识到一匹马

在后面

他没听到 嗅觉到 他可能

是摸不到一匹跟在他背后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