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乔迁之喜

                                                                                                 张执浩

 

 

在我个人的阅读视野里，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冒出几位呈“井喷”状态的写作者，如火山喷发一般，辉映着周围的山川和夜空，并引发区域性的群体效应。黄沙子最近两年的写作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活力四射，恣意汪洋。这个一向腼腆羞涩的男人，在进入中年之后仿佛触动了某个情感按钮，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一个人在年轻时写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当他不再年轻了，却仍然执拗于用诗歌写作，就说明这不仅仅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了，更近似于一场人生事故——他必定经历过某种情感的高峰体验，并需要借助诗歌这种特殊的载体来消耗这种的体验，来修复自己的人生。黄沙子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事故”？除了两年前的一场有惊无险的车祸外，这位谨慎敬业的会计师似乎都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但这只是生活的表象，惟有诗歌能够探测到他内心的风暴。

认真阅读黄沙子的作品大略始于十年前，第一首印象深刻的诗应该是那首《坦克》：“坦克开进黄石的时候，我正在漱口”，一下笔就有雷霆万钧之势，但这首张牙舞爪的诗歌经由拟人化的处理后，以柔肠万千来收笔：“啊，愿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能保佑我们的父亲”。如果说，这首诗部分体现出了黄沙子早期写作风格的话，那么，他留给读者的印象其实并不清晰，至少在我看来，总感觉他笔下的“柯尔山”系列仍然被云遮雾绕着：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有论者认为，黄沙子早期的写作具有楚地“巫气”的特征，迷离，魔幻，超现实，譬如他写：“我不是仙界之花，我是一座火车站，箭头朝上”（《春天让人惊讶》）；“那个地方从傍晚看过去比白天要低/像一片被露水打湿的叶子//它的脸上有水/一些水跑掉而一些水/被吹过来的风咯吱咯吱地咬住”（《城外低地》），在他的眼中，万物有灵，因此才有水鬼、仙子、精灵出没于他的字里行间。这一时期的黄沙子活脱脱像一个巫师，头上插满鸟羽，脚趾间挤弄着泥巴，他念念有词，时而蹲守在棉花地里，时而御风而行。“我可以为第一只在飞行中/失声的灰背鸦穿上袍子，我可以/划出来年/洪排河水的拐弯区域和/携带物的滞留之地”（《无法恢复的简单事物》），各种泛滥的情绪涌动在黄沙子的诗中，带给读者亦幻亦真的错愕和讶异。但我以为，这个时期的黄沙子还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河道，他只是在尽情地冲撞着沿途遇见的壁垒，汹涌，绚烂，一路向前，却没有形成让人顾念不已的自然景观。或者说，他那种喧谕式的、居高临下的语气和姿态，虽然气度恢宏，却难以直抵人心。

《花湖》的出现或许可以看着是黄沙子写作的一次转折。在这首不露声色的抒情诗中，诗人给我们带来一种洪水过后风平浪静的开阔体验：“想想我们在花湖的日子/那些壮丽的云彩和刚刚装修完毕的/房子中木头的香气。/每一天都有落叶要打扫/樱桃树在呼吸……”，这首诗的笔调迥乎于前期的写作风格，浪漫中有克制，铺排中有简省，呈示出了日常生活肌理里的美丽与哀愁，喧闹归于平静，而平静又孕育着崭新的风暴。更主要的是，我感觉黄沙子在这首诗里找到一种适合他本人气质的语调，舒缓，绵长，这调式特别适合于对往昔的追忆和叙述。也就是在这首诗中诗人开始动用后来经常出现在他诗里的一个词汇：亲爱的——这并不是一个随手拈来的词语，它的出现意味着诗人后期情感总体走向。

 我曾经与黄沙子私下里切磋过我们各自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他笔下的“汊河镇”与我的“岩子河”有许多交集，也就是说，我们的部分写作都带有“唤醒”过往时光的功能。在我看来，每一个写作者或多或少都有此雄心，它基于我们对短暂人生的不满足感，对遗忘习性的反动。2014年《汉诗》第2期新辟了一个栏目：新楚骚，意在推举近年楚地涌现出来的新锐诗人。我让黄沙子来打头阵，他一口气发来40来首近作，我在认真拜读之后谈了一个感受，我曾问他为什么会写那么的死亡，但他未正面回应。事后，我又重读了他的这组作品，终于在一首题为《平衡》的短诗里找到了答案：“湖面太宽阔了/以至于我总是疑惑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在死与生之间保持中立，/我见过那么多人从不哭泣。”原来，他是在为那些沉没或漂浮在洪湖里的忘灵而歌哭。“原谅我从不使用坐便器/原谅我，原谅我刨开你的坟/将尚未烂光的棺材板/劈成两半，架在茅坑上//原谅它们在此生根，却再也不能发芽/原谅我从此之后便秘/现世的五谷在肠胃中迟迟不肯轮回/我只能彻夜蹲在你死后的屋顶//原谅我将这段记忆一直保留在洪湖/三十年了，从来没有揭去……”（《原谅我》）。黄沙子的许多诗歌都清晰地展现了混沌的过往生活，却不止于记录，而是让过往与现今接通，以此来推论自己的出处、来历和去向，这些用细节铺陈拼贴出来的时光之躯在腐烂中仍旧保持着人性的温度，带给我们异常强烈的震撼感。尤其是他后来的那首《乔迁》，极其冷峻克制地叙述了将亡母的遗体重新收归的过程：“将棺木中的骨头轻轻敲碎/将离开河道的水流，重新归拢到/一只崭新的坛子里，我保证这以后/不再换地方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乔迁之喜”。对于抒情诗来说，隐忍的力量远比宣泄要强大，我想，黄沙子在完成了这首作品之后，也一定意识到了“亲爱的”这个词所蕴含的那种近乎于热泪盈眶的能量。

 戒酒两年的黄沙子终于在今年春节前夕的一次聚会中再次端起了酒杯，这位腼腆又和蔼的诗人永远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要戒酒，又为什么会开戒，“陌生人，如果你路过洪湖/请你一定要去汊河镇/如果你到了汊河镇/请你一定要去水晶乡曾台村”（《家乡》），如果你坚持问他个中原因，他一定会对你发出这样的邀请。

 

 

 

附：黄沙子诗选

 

黄沙子，1970年生于湖北洪湖，现居武汉，职业会计师。曾获硬骸诗歌奖、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或者诗歌奖等。

 

 

坦克

 

坦克开进黄石的时候，我正在漱口

打算在坦克的上盖留下一个干净、芳香的牙印

坦克向后退几步

将履带拉到树下拴起来然后离开我到另一棵

树下睡觉

 

坦克卧病多日

并为他的妻子担忧

我称他的妻子为黄石的孀妇，在坦克死后

在黄石

她只有一个雏鸟一样的小孩

啊，愿除我之外的所有人

都能保佑我们的父亲

 

 

花湖

 

想想我们在花湖的日子

那些壮丽的云彩和刚刚装修完毕的

房子中木头的香气。

每一天都有落叶要打扫

樱桃树在呼吸

不管我们到什么地方

都可以看到绿头鸭在天空盘旋

然后消失在山里。

但另外一群灰背鸭

会立刻出现

接替它们穿过云层。

湖水在涌动。

成片的蔷薇花，被我们称之为短暂的

三月刺玫瑰军团的，轰轰烈烈地开到人间。

亲爱的

无须动用这旷世之爱

我只要在你胸脯上歇息片刻

无须担心你的心跳将我惊醒。

 

 

一路走回

 

父亲顶着我，从永丰公社一路走回曾台

我估摸着大概有十五里路。

我抱着父亲的额头。

这是我记得的

最后一次和父亲身体的接触。

其后四十年，即使不得不

睡在同一床被窝

我们也都尽量小心地避免碰到彼此。

如果有上帝的话

唯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能

拥抱我所能触摸的任何事物，哪怕是

病痛、交通意外、冰凉的河水

而独独不能挨一挨他的脚趾。

 

 

栾树

 

种树人拣出泥土中的

水泥块和碎石

像是给即将

出生的孩子整理床铺。

如果他足够强壮

铁锹足够锋利

一个上午就可以挖出十五个坑。

也可以在一生中

挖出十万个坑。

这神秘的手艺是祖传的。

整个春天，我跟随着种树人走遍花湖

只是因为栾树远比合欢花和天空

更值得注意。

树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说话

只有种树人会说话

最后他说：来，帮我一把。

 

 

分飞

 

不知道渔筏子的艋头能不能被

称之为甲板，它太小了

最多能承受两个人。或者一个人六只鸬鹚。

不能想象我的父辈

我的祖辈，我的众多祖先就是在

这样狭小的筏子上繁衍。

夜色沉重，风波宽阔，他们像盐粒一样

随时都有可能被湖水化去。而这样的时刻

我站在曾台村最后一艘

筏子的甲板上，梦想着像鸬鹚一样钻进水里

像六只鸬鹚一样分别朝着六个不同的方向

去收拢业已漂浮不定的灵魂。

 

 

乔迁

 

棺木打开以后，我看见骨头摆放得一丝不乱

想起见过的一只小鸟，也是这样在风中瘦着身子

将羽毛和肌肉缩进骨头里

显然母亲也是这样做的，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亲人所剩无几，该哭的已经哭过

该打铁的坚持在打铁，但

也只打出了一柄小锤子——此刻我要用它

将棺木中的骨头轻轻敲碎

将离开河道的水流，重新归拢到

一只崭新的坛子里，我保证这以后

不再换地方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乔迁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