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风平浪静消磨了我们的漩涡之心

                                                                                                                        张执浩

 

   

2010年夏天，当我站在轰鸣着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面前时，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诗：“当我试图赞美，我赞美的是五十米落差的水晶”。写下这句诗的人名叫苏浅，一位大连女子。和许多同一年龄段的写作者类似，苏浅也是从网路上走进我们视野里的，但与当年戾气盛行的论坛氛围格格不入的一点是，她平静，温婉，而且笔触健康，清新。这恐怕是她最初能够从喧嚣嘈杂的写作群体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之一。我曾经说过，当时代（环境）越是喧嚣的时候，我们越是应该轻言细语。如同我在《观尼亚加拉瀑布》里所写的那样：“最激动人心的事情/莫过于一对恋人/用最大的声音说着最无力的话语/用山盟海誓来抵消歇斯底里”。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有觉悟的写作者不难做到的：你无法加入喧嚣，又不能躲开他们，但你可以轻言细语地说话，把声音传递给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我热爱，它就是祖国/如果我忧伤，它就是我全部的泪水”，苏浅在轰鸣声中这样呢喃着，却不曾擦拭满面的泪水。

《在峰顶的爱》是苏浅早期写就的一首成名作，奠定了她后来一系列作品的情感根基。这首单纯而澄澈的抒情诗，用一种斩金截铁的语调向我们呈示了一个女子决绝而陡峭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并不仅限于狭隘的情爱，更有广义上的博爱，仁慈和悲悯，因此才有了“攀登”。在我的印象中，苏浅写过很多类似的诗，从“清晨的窗口”到“南极的帝企鹅”，她总能从眼前和身边的物象透视过去，看到这些物象背后闪现的光斑，那里晦暗不明，如果没有一双慧眼，就很难探触到生命的真义。“你要先把自己变轻才能/站在晃荡的水面上；你要屏住呼吸/才能接住蜻蜓，像灌木丛/克制着长满刺的身体。/——因为爱，所以忍受。”（《尚未消失的风景》）苏浅的所有写作几乎最终都会落实到“爱”这个词根上面来，看似单一，但在反复无休止地抵达中，构成了一种写作上的意味。对于她来讲，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克制，隐忍，还是激越高迈？事实上，阅读苏浅的过程，就是理解爱的过程，是一种将爱由名词转化为动词的过程，她要驱动爱的轮辐，让爱在动态中呈现出生命的活力。

   “我相信确有这样一个天使，一个正确的，非凡的天使，天使让我们来做的事当然是快乐的事。所以，写诗就该是自然表达，绝不是为难自己。诗首先应该是自己的，处于自我内心不可抑制的诉求。然后，诗到来，一点点使我们身心轻盈，透彻，呼吸着词语的节奏和韵律，直到人整个地被打开，释放了。这样的时候，不是人要求诗，而是诗要求人有所表达并与她的表达同在。”这是苏浅对“为什么要写诗”这个问题的回答。从这个回答中，我们不难看出，苏浅对诗歌的理解是建立在对生活的同步理解之上的，她不会为诗而诗，她只会为快乐而诗；反过来讲，诗歌可以帮助她体会到更深层的快乐，因为生命原本是一桩趋善逐美的事情。从诉求到表达，从释放到轻盈，苏浅的写作实际上根源于这样一种意志：人之本能的意志，如飞蛾趋火，亦如破蛹成蝶。因此，我们从她的诗歌中几乎读不到阴暗和苦闷，我们能够感受到的都是她经由内心转化之后，呈现出来的光明与礼赞。严格说来，这种写作与现代派诗歌的整体氛围是有牴牾的，但她甘愿冒这样的风险，也许她本来不就屑于写作上的“从善如流”。

“一生啊。它伸手抱住什么，什么就成为火焰；/一生怎么会这样美/刚开始是花瓣，后来是蝴蝶。”（《恒河：逝水》）你看，苏浅就这样任性的咏叹，并不触及火焰的内部，也不流连于生命的怒放或凋零的过程，她在乎的其实只是她此刻的感受。苏浅的优异之处在于，她始终用一种与生活状态持平的语调来处理她的这种感受，这些闪亮的词语轻盈如飞盘，如果没有同样轻盈灵巧的身姿，很有可能拿捏不稳，但她却一次次接握在手，再抛向明亮的虚空。这是一种能力，与天赋有关，也与写作者的心境有关。

作为一位出手不凡的诗人，苏浅出道不久就引人侧目了，最近这些年她似乎在四处游走，从西藏到印度，从美洲到南极，但我们从她的写作中看不出“题材写作”的任何痕迹，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通过行走来寻找诗，她只是想在旅途中与诗邂逅。在过德雷克海峡时，她终于从翻飞着的信天翁身上幡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太多风平浪静的日子早已消磨了/你留给漩涡的一颗心”（《过德雷克海峡》）。是的，我们都曾有过激荡着的漩涡之心，但真相却是，我们都安稳于现世生活的风平浪静。“她说她不是苏浅/她让苏浅害怕”，在这首《不可言喻》的小诗中，诗人轻声细语地对自己说道。我相信，在很多时候，我们都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它从我们内心深处传来，催逼着我们从镜子前，走到马路边，然后顺着内心的提示音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附：苏浅诗选

 

苏浅，生于上世纪70年代，现居大连。著有诗集《更深的蓝》、《写在水上》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获《诗选刊》2004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

 

 

在峰顶的爱

 

我想你，就是现在

想你是珠穆朗玛的雪峰

那么高那么高，那么

——高——

因此可以一直

想下去

我攀登你，就是现在

一个人

慢慢地

仰起头

看见白茫茫一生

被风从低处

吹上来——

 

 

苍耳

 

苍耳是一种带刺的植物

在秋天，苍耳有成熟的爱

轻轻地碰一下它

它就跟你走——

无论多远，都不疲惫

无论多久，都不厌倦

 

我想我的爱里也有这样一种

叫做苍耳的植物

 

 

隔壁之远

 

邻居在另一扇门后面

邻居在自己的锁里

邻居从不使用我的钥匙

只在薄薄的相遇与陌路之间

与我隔着墙壁

仿佛苹果，挨着梨

 

 

尚未消失的风景

 

细雨清洁了早晨。

蝉鸣不知从何处涌来，在耳畔

起伏，夏天的呼吸

更多来自身外的事物。

雨是最清晰的。

 

黄昏时候，偶尔有风。

和所有那些难以把握的时刻一样，

你要先把自己变轻才能

站在晃荡的水面上；你要屏住呼吸

才能接住蜻蜓，像灌木丛

克制着长满刺的身体。

——因为爱，所以忍受。

 

而一切都将结束，

正如雨，曾经开始。正如雨的

不可抑止，

时间终究要落到地上，而果实

将穿过它而向上生长——

甜的苹果，酸的柠檬，

还有月亮那样说不出来滋味的，

 

你将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将深入其中，仿佛静止；

你将挣脱这一切，

沿着多雨的边境，描述一个国家

独自一人。

 

 

过德雷克海峡

 

在德雷克海峡

西风瘦喝醉的风，假借酩酊

试图用一片激荡的汪洋

留住我的一生。激荡

就是被爱，出生入死

而我暗涌在心中

却缺少信天翁那样一对

敢于在风暴中横行的翅膀

太多风平浪静的日子早已消磨了

你留给漩涡的一颗心

 

 

恒河：逝水

 

三月无风，恒河停在黄昏。

站在岸边的人，一边和鸟群说着再见一边想起

昨夜在梦里悄悄死过无人知道。

 

从没有一种约会像死亡这样直接。

一生啊。它伸手抱住什么，什么就成为火焰；

一生怎么会这样美

刚开始是花瓣，后来是蝴蝶。

 

刚开始是一滴雨，

后来是恒河。

 

 

不可言喻

　　

鞋子比车厢多

蜈蚣比火车长

 

她早晨起得晚，她让夜晚害怕

 

她说她不是苏浅

她让苏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