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我会反着来

                                                                                                                                张执浩

衣米一属于那种被突然激活的诗人，时间大概是在2009年前后，究竟因为什么被激活，我没有问过她。总之，在此之前，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写作者，而在此之后，一个名叫“衣米一”的诗人就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当代诗坛上。“有衣有米，简单到一”，这是她最近在微信上对自我的调侃，但我们都清楚，做一个简单的写作者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讲，简单并不意味着单纯，而是一种祛除杂芜的能力，它需要我们有足够的定力，耐心，勤勉，甚至多少还需要一点“把牢底坐穿”的勇气。一个人可以简单的生活，也可以把文字写得素净清闲，但如果要你从简单的生活中提炼出丰富的人性来，的确很难。我对衣米一的跟踪阅读大略是在编发了她的《今生》之后，在这首直抒胸臆的诗歌里，诗人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她的种种“需要”，最后，她说，只有一种需要“在需要之外远远地亮着”：“我并不说出/爱被捂住了嘴巴/爱最后窒息在爱里”。这是生而为人的遗憾，在通往圆满的路上类似的遗憾比比皆是，而诗歌之美就在于道出这种遗憾之后所获得的愉悦和满足感。这首诗可以看作是衣米一后来一系列诗作的根茎，它奠定了这位女性诗人即将破土而出的一批“自白”似作品的情感走向。

“我与你一个夏天的亲密/超过了你母亲与你一生的亲密。”这是衣米一在《关系》这首诗里所揭示的生活真相。从两个人的世界中找到三个人的甚至更多人的关系，这是她的强项。与前辈女性诗人不同，衣米一尽管也专注于掘挖情感现场，但她骨子里的意识并不是对自我的解剖，她更喜欢从纷乱繁复的群际关系入手，找到“你我关系”，把性别的对立消化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突上，然后，她像一个手握刀剪的护理人员，将沾满血迹的绷带剪开，一边挖着别人的脓疮，一边蹙着眉头发出感同身受的叫唤。因此，衣米一的诗比前辈女性诗人更感性，也更性感。这一点在这她的诗歌《反着来》中体现得充分而明白：“你要小心我会反着来/把夜晚过成白天/始终不肯闭上眼/就这么看着你//你要小心我把婚礼办得像葬礼/让每一个来宾哭哭啼啼……//你要小心我提前腐朽/并且，事先藏好防腐剂……”，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达很难用“觉醒意识”来阐释，它的口吻是探询似的，它的精神内核是善意的，但同时又是一种血淋淋的呈示。

在我与衣米一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中，我们很少聊到诗歌。我固执地认为，写作这种事情到了一定的程度，外在的力量几乎毫无用处，一个自觉的诗人他（她）应该有自我生长的能力，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这几乎可以视作评判一个写作者究竟能走多远的重要指标。你可以为一棵幼树浇水剪枝，但当它长得一定高度后，就需要它为自我塑形了。我从最近编发的她的一组作品里，看见了她在努力调整自己，不再是那个手持刀剪的衣米一了，她开始拿起画笔为自己的诗歌添加色彩。她似乎弱化了诗歌中的声音部分，但强化了诗歌里面的画面感。这样的做法可以使她的作品不再像从前那样尖锐，激烈，但空间感更大。譬如，同样是写两性关系的这首近作《情人》：“我轻手轻脚上床/他还是醒了。/他睡意朦胧地问/现在几点。/我的回答是/一个他可以接受的数字。/嗯，他说/抱紧我/亲我。/我照他说的做了。/亲我/抱紧我。/我又照他说的做了。/做这些动作时/他半睡半醒/我是清醒的。/房间黑暗/他在高处时/像我的教堂/他在低处时/像我的湖。”这首诗中已经充满了和解的力量，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与上帝握手言和时/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也许，就这就生活的魅力所在，它会不断地自我校准和修复，你也会根据生活的变化而调整自我。

和衣米一年龄相仿、同时出现在诗坛上的女性诗人很多，但像她一样具有自我调整和修复能力的并不多见。相似的阅历，大同小异的生活经验，并不足以保证你的写作出类拔萃，除非你能正视自己的缺憾并加以弥补，要么，横下心来，缺憾到底，最终将这种缺憾转化成写作上的优势。我以为依她早期轻车熟驾的写作套路，衣米一会选择后一种方式，但在读了她的近作后，我推翻这样的臆断。她有一首题为《我在这一年里认识死亡》的诗，充满了人性的悲凉，发出了哽咽之声。读到这里，我确信，当年她发出的“小心我会反着来”的警告，其实只是在警告自己，与听见这声警告的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附：衣米一诗选

衣米一，上世纪70年代生于湖北黄石，现居海南。作品见刊于《汉诗》、《长江文艺》、《诗刊》、《诗朝》等刊物，作品曾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无处安放》和《衣米一诗歌100》。

无题

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脱衣服
一件一件地脱

不多的几件
睡裙
胸衣
小巧的月白色三角裤
很快就没有了

仍然不能与这样的黑暗
融为一体
我就把身体弯曲成
在母腹时的样子

突然轻轻抽泣起来
在母腹时
没学会的哭
现在，已经很熟练了

两只蚂蚁

它奇怪在这条路上遇到它
它们停下来
相互嗅了一下
这个过程及其短暂
只持续了0.1秒
0.1秒一过
它往一堵墙的方向赶去
那个被它嗅了0.1秒的它奔向茶几的一只脚
它们忙碌的样子
它们来不及爱的样子
好象有什么事情
就要发生

酒店用品
　　
它们租用我们
我们的身体成了它们的工作间
梳子牙具沐浴液
按照自己的法则
清理我们
从皮肤到牙齿
疏而不漏
泡沫成团涌起
水
顺势而下
每到一处就创造一处小世界
我们视这一处光洁如新
适宜复活
或者诞生
　　
针线包缝合厮磨落下的扣子
缝合我们的空隙和深渊
我们不能否认
我们是带伤而来的
在旅馆
黑暗吞噬我们就像岁月
吞噬我们的青春
它吞噬得越多
我们就越沉默
它吞噬得越快
我们就与它等长等宽等高
这是一个没有旗帜的领地
我们成了彼此的旗帜
我们物质
我们不灭

今生

我需要一间房子
来证明我是有家可归的。
我需要一个丈夫
来证明我并不孤独。

我需要受孕、分娩、养孩子
来证明我的性别没有被篡改。
我需要一些证件
红皮的、绿皮的和没有封皮的
来证明我是合法的。

我需要一些日子
来证明我是在世者，而不是离世者。
我需要一些痛苦，让我睡去后
能够再次醒过来。

我需要着。我不能确定，我爱这一切
我能确定的是
我爱的远远少于我需要的
就比如，在房子、丈夫、孩子、证件、日子和痛苦中
我能确定爱的，仅仅是孩子。

还有一种爱，在需要之外远远地亮着
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
我并不说出
爱被捂住了嘴巴
爱最后窒息在爱里。


反着来

你要小心我会反着来
把夜晚过成白天
始终不肯闭上眼
就这么看着你

你要小心我把婚礼办得像葬礼
让每一个来宾哭哭啼啼
把他们埋在合欢花的香气里
从此流不出其他的泪

你要小心我提前腐朽
并且，事先藏好防腐剂
我也不再渴望填塞
而是不断掏空
我每天掏出一点点
直到无

我在一年里认识死亡

一年中我失去两个亲人

一个年岁超过一个世纪，一个正当壮年。

一个的葬礼响起唢呐声，一个收到一百零一个花圈。

这密集的死亡，让我对逝去的人，学会了劝慰

我说，接受吧，接受你那被带走的命运

接受活着的人的美意，唢呐，花圈

烧成灰的衣物，纸钱......

没有什么能再给你了

想了又想，的确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