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1

我是一名钢琴手，终年在海船上，为客人演奏。

没有国藉，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我有一件黑色的呢绒大衣。

2

船上的那台钢琴，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喜欢那黑白分明的键盘。我有一双魔术般的手，可以把音符变成任何我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客人们的称赞，虽然，每一句都只是一朵浪花，即开即谢。习惯了摇晃的生活，习惯了汽笛，礁石的简单，海水的纯净和准时来去的潮汐。习惯，是一条巨大的章鱼，谁都无法挣脱它的触手。我一直没下过船，一次都没有。我没有亲眼见过超市，没见过无花果和红豆杉，没见过动物园和政府，也没见过维也纳的金色大厅。虽然想过很多次，但都没成行。

4

一个吹小号的朋友，腰比救生圈还粗。

说凭我的琴艺，只要上岸，就可以得到财富，名誉，地位，美女。

我心动了，准备停当，走下了舷梯。

那天，我穿着黑色的呢绒大衣，海风吹在脸上，觉得前途无量。

下到一半，我却停住了。阻止了我脚步的，不是我所看见的，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在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拿一部钢琴来说，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八十八个键，随便哪架琴都一样。它们不是无限的，自己才是无限的，在琴键上创作出的音乐是无限的。这音乐，是我的生命。走下舷梯后，我面对的是一架有百千万琴键的钢琴，五颜六色的琴键，没有尽头的琴键，无限延伸着。那是上帝的钢琴，我不会弹。那些街道，有上千条。下去后该怎么选择？怎样的选择，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无穷的选择里，每一个选择都是那么沉重，每一个选择都让我手足无措，每一个行人都让我担心，每一个未知都让我害怕。

我在船上出生，整个世界跟我并肩而行，一次只携带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用钢琴表达自己，我所要选择的只是曲目，或者节奏，或者调式。彼岸的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我不会创作的音乐。我永远无法放弃现在这艘船，不过幸好，我还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走了回去，穿着黑色的呢绒大衣。

5

以上，只是意大利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情节，只有最荒唐的部分是真实的。

我不是钢琴师，连音阶都不会弹。我和他一样忧郁，敏感，脆弱。很多年来，我没有单位，没有同事，没有档案，连身份证都没有，为了奔波劳碌，感觉自己生活在一艘船上，摇晃不定。窗外，夜，无边无际，茫茫如海。

有时有时无，时缓时急，时轻时重的雨滴，是我的琴声。

6

半年后。和那位钢琴师一样，我有机会下船了。

一个文学杂志的总编，身材颇似电影里的那个吹小号的男人。他告诉我，如果想从事文学工作，可以去云南找他。

我停都没停一下，背着行囊，就上岸了。

7

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只是上的另一条更大的船。

周围，依然是颠簸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