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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2015年作品选

(2015-12-31 14: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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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转载的诗歌
原文地址:2015年作品选作者:

家宴

 

我的餐桌坐六个人最好

也曾有十二个人围坐

我的酒具有大有小

碟盘也各不相同

我午后开始煲汤

只有文火见识过沸腾的模样

我选择过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

意味着我和生活较真上了

我给茄子削皮

往辣椒里面塞肉丁

给豆腐焯水的时候我在想

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有吃到最好的豆腐

我也没吃过,但我渴望

肠胃会因爱而蠕动

因着食物的指引

我们恢复了动物性

那是油灯将枯的夜晚

相亲相爱的人牢记着

今生今世的表情

我见过你上下滑动的喉头

我不担心你心灯熄灭

回不了家;也不担心

你回家了,被漆黑吞噬

              2015-1-5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2015-1-7

 

浮现

 

晨雾笼罩河面

炊烟缠绕竹园

如卵的朝阳回来了

我也回到了清白的人间

你有满肩的霜露需要拍掉

我需要慢慢饮下

眼前的这杯青山绿水

直到大雾散尽

相爱的人从凹陷处起身

终究只记得彼此的背影

             2015-1-8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2015-1-13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2015-1-14

 

  

林中路

          ——悼贝娜

 

很多年前的一个女孩

骑着自行车迎面朝我驶来

铃铛响亮,身影模糊

逆光中我只记得她透光的耳廓

犹如震颤的窗户纸

她那时一定是欣悦的

上帝给了她一条平坦的小路

也给过我夺下午的夺目的艳阳

我们在林子中央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她的背影

已是多年以后

              2015-1-16

 

 

消息树

 

去山顶上挖一个坑

先栽野枣,后种毛桃

再后来还种过什么

现在山顶上长满了望子草

野风吹过野山坡

我从野外归来

我要把好消息带给死去的母亲

把坏消息埋在心底

我还要挖一个坑

告诉每一个路人

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使命

你看那无形的树梢轻轻晃动

你看那个树下的人

正在使劲地挥舞惊喜

收获不幸

               2015-1-18

 

 

无题

 

滚一只铁环,滚

一只铁环上山

途中遇到两个玩伴

他们打弹珠

从一个洞跳进另一个洞

弹珠闪烁,蹦跳

铁环绕过沟坎

我把铁环滚到了山巅

我不知道落下去的太阳

你们还能在哪座山头上看见

              2015-1-22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明亮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

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提着篮子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2015-1-26

 

 

一种感觉

 

把一座水塘的水放干

里面并不见得有鱼

我试过了,你也可以试试

把一座池塘里的水搅浑

也不见得能摸到鱼

每次我把手伸进水里

都能感觉到心跳

而当我每次收回滴水的手掌

我的手指依然半弯曲着

我在乎这种两手空空的感觉

仿佛抓住了

仿佛已然放弃

               2015-1-27

 

 

星期天的雪

 

星期天的雪

星期一化一点

星期二化一点

到了星期三还没有化完

太阳出来了

照着星期四的屋顶

月亮出来了

挂在星期五的山头

星期六一整天都在泥泞中

傍晚红霞满天

半夜树枝折断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覆满门径

人世安静莫过于雪落无声

你在天光下沉睡

你梦见了给你温暖的人

           2015-2-1

 

 

方位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堆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2015-2-5

 

 

 

我记得那张床

又大又笨占据了

房间的四分之一

床头和一面侧板贴墙

床尾和另一面侧板常用作椅凳

我拆卸过它也组装过它们

我熟悉床上的气味,也对

落入床空下的杂物感兴趣

我搬过四次家在那些年月

总是先摆正床的位置

我记得床板内侧有四个楔子

用来搁放棕垫

时间久了,楔子打滑

床绷在半夜侧翻过许多回

那些闷热嘈杂的青春啊我记得

简易的床头灯滚落了又捡起来

钨丝颤抖,如发光的树枝

人来人往的小房间

惟有床上相对安静

很多人在上面睡过

你也睡过,后来你去了美国

后来你提醒我说它真的很结实

我记得第五次搬家

挪过的地方留下了灰尘的痕迹

惟有这张床固守着那些灰

一盏灯泡在天花板上来回晃荡

空荡荡的房间越发让人不忍离开

               2015-2-12

 

 

火灰

 

榉木烧出的灰烬和椴树是一样的

松枝和栎木燃得有些夸张

火光旁,明艳与隐晦交替的脸在跳荡

我熟悉这种百无聊奈的表情

炉火正旺,我们屏住呼吸

烤熟的花生蚕豆要趁热吃

未干的衣服要翻面烤

我用火钳在灰堆里刨出一个坑

我把红薯埋了进去

此去经年

一起烤火的人都各自东西

我仍旧在回味

那种等待红薯熟透的心情

                  2015-2-17

 

 

 

越冬的草垛

 

越冬的草垛上覆盖着一层薄雪

灿烂的日子里麻雀们开大会

父亲用扬叉举着一捆稻草

牛棚里传来牯牛的哞叫

很多年前冬天就被定型了

越冬的人畜并排走在人世

草垛也在原地

和从前一样高

我们朝结了冰的塘面上扔石子

我们把正在草垛里下蛋的母鸡赶出来

鸡蛋温润,固然美好

血丝新鲜,固然残酷

                2015-3-5

 

 

 

一条路

 

我走过这样一条路:在雾中

在无边无际的晨雾中

文具盒拍打屁股的声响紧随身后

我听见黑色的铅笔头在撞击红色的铅笔头

送我上路的母亲推了我一把:

“走吧,走着走着路就白了。”

我走过这样一条黄泥路

并不坎坷,但极为幽僻

我需要摁住狂乱的心跳穿过内心的阴影

我清晰地记得乌鸦黏糊糊的叫声

松枝神秘的折断。也见过

雾中人湿漉漉的模样

密密的林中路,我们盯着彼此的脚尖

擦身而过。无数次,我曾试图回头

却担心回过头来的他

正在笑,或哭着

                  2015-3-9

 

 

诗歌的诞生

 

小鸡钻出蛋壳的那一瞬

那一滴脆生生的鸣叫

我在年幼时曾经驻足谛听

母牛在反复踩踏过草甸后站定

扭头看着人们从牠身后拽出一只脚

两条腿,然后是

胞衣中半跪半立的牛犊

这一幕我永生铭记着

几颗土豆被我遗忘在了墙角

装它们的塑料袋已经千疮百孔了

那是豆芽们昼夜抓挠的结果

去年的樟树叶越过了今冬

令我喜悦的却是雨后枝梢的新绿

今天仍旧阴沉

我看见你为了吃鱼生

正把一条切掉尾巴的草鱼扔进水桶

“游十分钟,血就流光了。”

                 2015-3-10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2015-3-11

 

 

安慰

 

晨曦给我安慰

在并不安稳的睡眠过后

透光的窗帘被夜风掀开了一角

啁啾的鸟我依然没有见到

但它们安慰了我

我还有能力在心里应和

在渐渐明亮的房间里

我安慰我,就像活着安慰了生活

而生活慢慢扩展死者的版图

多余的力量如晨勃一般

鼓舞我一遍一遍写同一首诗

                    2015-3-24

 

 

铁轨上没有火车

 

铁轨上没有火车

蝴蝶可以慢慢飞

蜻蜓可以在空中交尾

我们可以单腿蹦跳

张开双臂练习平衡

白云可以停止变形了

喜鹊可以报丧

去年春天猝死的同伴出现

在我们的余光中,我们瞟着山坡上

的坟堆想象他死去活来的样子

石子的敲击声可以传送很远

火车可以从任何方向驶来

红灯可以随时变成绿灯

你可以一直趴在枕木上

侧耳倾听远方的消息

可笑的耳廓上蹭满了油泥

正午漫长像一节运送空气的车厢

铁轨尽头可以一直不见火车头

浓雾散尽后是浓烟

我们度过了整个夏天

哪里也没有去,却可以吹嘘那里

                  2015-4-1

 

 

簸箕与筛子

 

在一张灰白的照片里我赤裸着

坐在一只陈旧的簸箕中

我母亲端着一只筛子站在一旁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簸箕太大了,而我那么小

几乎接触不到簸箕之外的事物

我猜测过筛子里面的东西

我让他仰起脑袋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

母亲摇晃筛子,密密麻麻的灰

落下来。我看见了母亲

从无数个洞眼里看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角度

我让他低下头来擦拭满脸泥水

并试图从簸箕里爬了出来

筛子还在摇晃,灰尘还在落

后来我见过的簸箕都在阳光下

里面总是铺满了红辣椒、萝卜条

我记得母亲喜欢将煮过的豇豆

一根一根晾晒在我坐过的簸箕里

午后,她端着筛子坐在台阶上

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个方向

                  2015-4-6

 

 

捡鸡蛋

 

天黑之前最后一件事

由我来干:捡鸡蛋

搬两块砖头垫在脚下

我终于够到了鸡窝

摸遍每一个角落

把鸡蛋轻轻放进葫芦瓢

惊惶的鸡笼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跨进门槛返身插上门闩

仍有凉意从门缝挤进屋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

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2015-4-12

 

 

树上的爱情

 

桃子看着桃子

看着桃子

那么远那么近

一天又一天

因为相爱而相似

桃子看着桃子

脸红了

羞答答的

垂下眼睑

稍一分神就落了下来

滚落在一起

桃子依然看着桃子

直到桃核裂开

他们的爱

因无人打搅而周而复始

             2015-4-13

 

 

我的土豆树

       ——给易羊

 

每年春天我都会

把多余的土豆埋进花盆

自从我见过你的土豆树之后

自从你的树枯萎

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

把剩下的当成是多余的

多余的生命又发了芽

多余的爱还在泥土下抓挠

死亡并不存在

如你所说

如我所愿

土豆树今天又长高了

土豆树明年还会继续长

我们坐在树下

谈一谈消逝

谈一谈久别重逢

         2015-4-18

 

 

欢喜它

 

我在桂子山上

学生食堂吃过一种

早点:欢喜坨

油腻的窗口

小黑板上拥挤的食谱

油炸的糯米团

黑乎乎的一坨

我们叫它:欢喜它

就像我们嚼着蜡

在女生楼前嬉闹

晨风拂过晾挂在窗外的

内衣和胸罩

我们装着看天空

假装天上一无所有

再也不会有了

那种食不甘味的日子

我喜欢过

它的空洞

           2015-4-29

 

 

怎么办

 

一只母鸡抱窝了

牠不吃不喝

牠一动不动

每天我去看牠一会儿

还是这只母鸡

还是同一种姿势

蹲在那里。我想看明白

鸡蛋是怎样变成鸡的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

有天晚上

我在梦里

一群雏鸡

从黑暗中破壳而出

摇摇晃晃

来到了更黑暗的人世

还是那只母鸡

牠的表情还是

那种无悲无喜的样子

我在雏鸡的嘤嘤声中

数着满地的蛋壳

有些血丝

有些茸毛

             2015-4-30

 

 

严峻的时刻

 

一个人活着活着就没有心跳了

其实他早就没有心跳过了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

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试图回想起最后的那次心跳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躺在这里使劲回忆着那里

越想越害怕

而害怕也不能让他心跳

一个人活着活着

就到了这严峻的时刻

                2015-5-6

 

 

割春韭的人

 

我一回家就鸡飞狗跳

从前是母亲拎着竹篮去菜园

后来是兄嫂

现在是侄媳

她们都会顺路在那三分地头

割一把春韭

春天多美好

死去的人会在另一个人

弯曲的背影中复活

我也可以将消逝的日子重新来过

               2015-5-8

 

 

暮色中

 

我父亲在暮色中走来走去

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家门的人

除了背影,我几乎认不出他

当他日益佝偻,一大早

就坐在屋檐下等候天黑

我更加认不出他了

有时我也拉一把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仔细看他

像一个孩子讪笑着

粗糙的手掌搭在膝盖上

仿佛被人推进了照相馆

有些委屈,不好意思

              2015-5-27

 

 

河畔即景

 

蝌蚪在清流中摇头摆尾

青蛙趴在岸边

莲叶倾斜,一滴水珠

摇晃着,将落未落

在雨与雨的间歇

变浊的河道随兴致弯曲

像生锈的铁丝箍着山丘、村落

放养的水鸭一大早就出门了

河滩上的卵石裹着鸭绒

一只落单的鸭刚刚产完蛋

扑打翅膀高举着红黄相间的喙

回归河道

一片鸭毛离开了鸭群

从阳光里飞进了阴天下

               2015-5-30

 

 

山顶上的石臼

 

我一直在想什么人

会在山顶上凿出这些石臼

大大小小,如杯如盘

静静地盛着雨水、沙粒或落叶

牛群翻过山去

牛蹄踩松的石头滚下山谷

我们在山顶上围着这些石臼

以沙为米,以水为酒

以落叶为大片肥肉

我们在穷苦中玩出了欢乐

也玩出了未来人世的残酷

野枣树在一旁摇曳

它们不结果子

它们仍旧让我们感到美好

              2015-5-31

 

 

成熟

 

果子跳下树枝的声音我很少听到

更多的时候更多的声音

来自于这样的幻觉:它们已经熟了

它们正在等候我们采摘

我有一双手,但在树下显然不够用

我有嘴巴,还有衣兜

每一年都有这样的时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抓挠

事后坐在树下懊恼不已

没有熟透的果子再也不能回到树上

它们带着你我的齿痕接受了

被风化的命运

每一年我们都看花开花落

看挂果的树枝突出重围

将犯过的错误再犯一遍

今天我又路过了果园

我在果树下培育着耐心

我已经能够向所有的命运致以问候

               2015-6-4

 

 

滚石头

 

我把石头滚下山的时候还不知道

这世上有一个推石上山的人

我滚着我的石头在山顶

我把很多的石头聚在一堆

一块接着一块推倒它们

轰隆隆的声音顺着陡峭的山坡

往下滚,滚下来

惊醒了草丛里的兔子,电线杆上的鸟

山脚下的公路上,一个

本来向前走的人飞快地后退

一个打算上山的人下山了

我在山顶上满意地看着我的石头

这些前赴后继的东西

在我死寂的生活里乱窜

直到它们遇见了他——那个人

正用力将一块石头往上推

已经快到了半山腰

他背抵着一簇茅草喘息

以为我们不在同一面山坡

              2015-6-5

 

 

 

摇窝

 

一个女人坐在摇窝旁

用手,用脚

用膝盖、胳膊肘

用身体的任意部位

触碰摇窝

只要摇窝晃动

世界就是安静的

我见过这个女人

我见识过安静的生活

阳光穿过我们头顶的楝树

树叶颤抖而楝果沉着

有人路过这棵树

站在天空打量我

有人在远方喊她

她放下毛线活儿直起身来

摇窝依然在晃动

          2015-6-13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开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2015-6-15

 

 

兄弟

 

两个兄弟毗邻而居

多年来就是这样

每次我带孩子回乡

都伴随着稀奇古怪的问题

高粱不是玉米

玉米的叶片比前者宽

当他俩并肩而立,像

小时候我和我的兄弟

在同一块土地上建起两个家

当我以立锥之地换回应得的常识

我的孩子终于承认

父辈的悲伤远看是一样的

近看却各不相同

            2015-6-18

 

 

六月

 

多雨的季节终于来临

你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水里

在一场雨与另一场雨之间

湖水抬着湖面

柳条安静,水杉笔挺

打鼓的人稍侍休憩

红莲钻出荷叶

当她们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她们有显而易见的忧伤

此处的浑浊天经地义

而彼时,浊气将逝

在一滴雨与一滴雨的间隙

是另外一滴雨

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

是无休止的杂碎

你看见了雨后的青山

你看见我满面欢喜像痛哭流涕

               2015-6-26

 

 

致无名氏

 

《唐诗三百首》中

有一首《杂事》的作者

名叫无名氏

衡塘退士把他放在张九龄

与杜秋娘之间

每次读到这里

我就会不由自主地

念出声来

麦青时节

淫雨霏霏

很多人的家乡在下雨

很多人走在雨中

很多脚印里积满了水

很多水在雨后不知所归

            2015-6-26

 

 

写生

 

画家把驴子关在了纸上

一头活灵活现的驴子

两只尖耳朵上落满了苍蝇

却无法扇动。湿漉漉的

鼻孔上沾着露水和草屑

我站在画架前学驴叫

为这头驴子鸣不平

天色转暗,我绕画布转圈

直到禾场上挂起了一块银幕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我走到银幕背后看完了

一场与众不同的电影

那个夜晚头顶三颗星星没有月亮

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人群散尽之后

那个画家蹲在路边支起了一口铁锅

熊熊燃烧的火焰照着锅底里

滋滋作响的黑色的气泡

                  2015-7-1

 

 

我的故居

 

这里有一块磨刀石

石面呈月牙形

我见过壮年的父亲在月光下

磨刀,一排弯弯的镰刀

他要用拇指给每一把开刃

我也见过晚年的父亲

坐在这块凹陷的石头旁

那是漆黑的晚上

两个凝重的黑影之间没有缝隙

这里有一座天井

正方形的天井,我喜欢夏天的

雨水从屋檐四角泼洒下来

冲涮方形的青石砖

雨水眼看就要漫上台阶

但窨沟却比赛似地排泄着它们

我喜欢看窨沟周围的漩涡

一艘纸船曾在那里打转

这里有一座四合院

每一间房屋我都熟悉

从前厅、偏房、厢房,到堂屋

我爬上高高的条凳,八仙桌

我几乎赤裸着活在最温暖的人间

风吹煤油灯

一家六口的身影衍生出

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

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喧闹

                 2015-7-6

 

 

深筒胶鞋

 

我穿着深筒胶鞋一步路也走不动

我的下半身陷进了鞋筒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雨季他就住在鞋筒里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他迈开大步,神气活现地

走在雨中

走进水坑里

我在午夜听见胶鞋进门的声音

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一间屋漫进另一间屋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父亲的脚

早上醒来,我看见那双鞋

倒扣在台阶上

在阳光里冒着热气

我试着用手去探测鞋筒的深度

我把两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湿阴暗的地方

那里有他脚趾抠出的浅窝

太阳爬上了屋脊

不久以后阳光消逝

父亲赤脚走在软和的泥地上

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脚

但他的脚印到处都有

                2015-7-7

 

 

墙边草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2015-7-10

 

 

豌豆地

 

豌豆地里开满了白花

也有一些是紫色的

蝴蝶在两种颜色中你追我赶

眼前这块地就变成了五颜六色

我的工作是让豌豆长在豌豆田里

把那些蹿上田埂的豆蔓赶回去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圈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天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年

我把花儿、蝴蝶和豌豆都留在了

那块已经不再种豌豆的地方

                2015-7-15

 

 

晚风中的声音

 

最好听的声音是婴儿的笑声

清澈,没有一点杂质

当我把脸凑向这条河水

在河底看见了泥沙,卵石和鱼虾

水草倒向下游

每朵水花一生只开放一次

我在河边洗脸,像一个运气不错的

旅人终于看见了日落的全过程

河水慢慢变凉

我的脸庞湿漉漉的

扩散的黑暗中婴儿的笑声依旧

我被晚风推着走来走去

背后孤灯闪烁

一位母亲正在灯下逗她的孩子

我却不知道那是她的儿子

还是人家的女儿

                  2015-8-12

 

 

一点生活

 

超市总把盐袋放在角落

那地方你一年也光顾不了几次

而在自家的厨房里

盐罐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一只青花瓷瓶已经有些年份

瓶盖并非原配

你站在灶台边,往滚烫的油锅内

扔一些冷冰冰的东西

你喜欢听它们的滋滋声

这声音唤醒了很多年前的

某个午时,黄昏

你趴在灶沿看母亲

在烟雾中挥舞锅铲

来回翻炒着寡淡的锅底

从那时起你就相信

津津有味的生活源于这

一丝丝清晰的记忆

            2015-9-22

 

 

一堵树墙

 

荆条,刺槐,垂柳,扁柏,乌桕

枣树,花椒,苦楝,桑树,冬青

以上十种树木我儿时穿梭其中

现在我常见的是小叶黄杨

樟树,石榴,水杉,松柏,玉兰

女贞,侧柏,石楠,蔷薇,泡桐

我在这边走动的时候看见那边的

树梢在晃,树叶将落未落

我在远离树荫的地方感受着

被荫庇的泥土里一颗石子

在等候生锈的犁铧

现在我手里常常握着的是一把菜刀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

树干咬紧刀刃,我怎么也拔不出来的

那个烈日当头的正午

楝果从空中落下砸中了一个少年

倾斜而酸涩的肩膀

                   2015-10-9

 

 

一个背影

 

试着写写父亲的背影

写给我去世多年的母亲看

写我小时候曾经爬过的山

我坐在移动的山顶上看见了

棉花地的尽头是坟头

试着回忆那座山的形状

当我下山后就一溜烟跑到了现在

我没有见过我的背影

也不曾刻意打量过他的

每次见面都是面对面

每次分别都是我先离开

试着坐在母亲的坟前说出

我在人世的愧疚

野菊花摇曳在竹林边

父亲多年前种下的桔树

今年又逢果实压弯枝梢

依旧是无人采摘它们

依旧是我在深秋归来

桔子落满草丛

父亲弯腰拔草,自言自语着

试着将这一幕说出来

我试着,轻描淡写地说

             2015-10-10

 

 

回家

 

把南瓜缩小50

你看见的是柿子

把柿子缩小50

你看见了花椒

把花椒缩小,碾成粉末

撒在你很久没有走过的旷野

你看见一个少年像一只大鸟

趴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父亲偏离了田埂

消逝在干涸的沟渠中

当他再次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肩扛南瓜走进暮晚

少年从树上下来

回到了鸡飞狗跳的家里

母亲正端着油灯

从厨房里出来

一颗星星在天井正上方闪烁

过不了多久

银河就从天边淌过来了

              2015-10-15

 

 

野山楂

 

野山楂解决了自己的生死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

它有尖细的刺和青涩的果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已经是深秋了,秃秃的树枝

残留着三五片霜后的叶子

现在是又一个深秋

山楂树仍旧站在那面山坡上

一群山羊正穿过夕光

朝那边走,牧羊人走在羊群中

哼唱着一首老旧的歌

我想起了山楂果的味道

却想不起这味道的来历和出处

                2015-10-25

 

 

仲夏夜之歌

 

禾场上并排着两张竹床

我们面对面各睡一张

高高的谷堆上写着大大的石灰

字:深挖洞,广积粮

萤火虫在脱过粒的稻穗上发光

我们睡不着,索性唱歌

直到再也无歌可唱

银河暗涌,悄无声息

我找到了北斗,我看见你

在一番吱呀作响后背对我

进入了我的梦乡

             2015-10-27

 

 

找信号的人

 

我的朋友魏天无给我讲过

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

生活在祁连山深处

那天他要通过QQ视频参加

农村生源自主招生面试

到了约定的时间

却没有出现在视频中

事后考官们才知道他没有电脑

他当时正翻山越岭寻找手机信号

我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

镜头:一个青年举着手机

奔跑在山岗上

山顶摇晃,永远不够高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镜头大呼小叫

再也没有更高的山了

再也没有比先前诅咒过

如今还需要再诅咒一遍的生活

我曾无数次陷入在这样的生活中

张开嘴巴,却一言不发

            2015-11-3

 

 

过去见

 

在公路上弹跳着的彩色玻璃弹珠

在暴雨来临前匆匆读完的

连环书的最后一页,在暴雨中

找到你的牛,然后赶上你的牛

在暴雨过后,玻璃珠躺在水坑里

彩色的山坡背后有一道彩虹

你读过的书被风一页页翻读

你的牛继续吃草,你的牛眼

更加清澈,仿佛盛满了

你如今能想象到的全部事物

                  2015-11-5

 

 

蜉蝣之死

 

蜉蝣在向晚的河面上

彼此交换着生与死

我们在岸边相爱,遗恨

轻浮也很沉重

诗意固然美丽

透光的翅膀若天使之翼

一旦展开就只能永远展开

而夕光收拢

落日令人耳鸣

成全我们的不是爱

而是驱动我们去爱的

那短暂的昏厥的力量

             2015-11-25

 

 

锦鲤

 

一条锦鲤游动的时候

池水波澜不兴

两条锦鲤咬着尾巴在游

水池呈现出阴阳两极

现在是一池的锦鲤拥挤着

从此岸涌向彼岸

又从彼岸游了回来

花花绿绿的生活令人眩目

鱼吻轻柔

鱼吻绝望

水花溅得越高的地方

悲伤越集中

             2015-11-27

 

 

日落河滩

 

河流自西向东

落日照看它的上游

中游的河滩上低头啃草的牛

听见主人的吆喝声

匆匆啃完最后一株盘根草

八哥也离开了牛角

只有挖沙机还高举着铁臂

只有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在被黑暗笼罩前升起一堆野火

火光照亮了被人间废弃的

山岗和河谷,他看着它们

像一块石头看着它的同胞

               2015-11-30

 

 

搓衣板

 

我跪过搓衣板

从那年夏天直到现在

我的膝盖还能感受沟槽的硌疼

我没有用它洗过一件衣服

被它洗过的衣服都已不在人世

那年初夏我逃学去游泳

差点淹死了

父亲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

一只手抡着棒槌

而母亲的棒槌早已放下了

她正把滴水的衣服晾上铁丝绳

水珠边滴边消逝

这记忆如此顽固

停顿在那年夏天

半截搓衣板插进木盆

另外半截延伸到了现在

             2015-12-8

 

 

幸福的泪水

 

好多天没有看见太阳了

早上起床后我拉开窗帘

突然泪流满面

好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

朝阳从人家的楼顶慢慢爬上来

照耀着自家清白的禾场

还是那些树枝伸进了蛋黄

还是那些霜露蛋清一样抹在大地上

我也还是那样呆呆地望着

透光的树叶,经脉颤抖

我分不清哪是依偎哪是纠缠

                 2015-12-15

 

 

2015,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太阳出来了

遗嘱一般照亮了我们

给我安慰

也给你们亲近彼此的心情

霾中人,但愿你也能看一眼

这遗嘱,这被口罩层层捂堵的脸上

深藏着中国式的羞耻

遗嘱盖在遗体上

今日阳光普照

明天我们又成了没有影子的人

             201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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