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015年作品选
(2015-12-31 14: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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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
我的餐桌坐六个人最好
也曾有十二个人围坐
我的酒具有大有小
碟盘也各不相同
我午后开始煲汤
只有文火见识过沸腾的模样
我选择过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
意味着我和生活较真上了
我给茄子削皮
往辣椒里面塞肉丁
给豆腐焯水的时候我在想
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有吃到最好的豆腐
我也没吃过,但我渴望
肠胃会因爱而蠕动
因着食物的指引
我们恢复了动物性
那是油灯将枯的夜晚
相亲相爱的人牢记着
今生今世的表情
我见过你上下滑动的喉头
我不担心你心灯熄灭
回不了家;也不担心
你回家了,被漆黑吞噬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浮现
晨雾笼罩河面
炊烟缠绕竹园
如卵的朝阳回来了
我也回到了清白的人间
你有满肩的霜露需要拍掉
我需要慢慢饮下
眼前的这杯青山绿水
直到大雾散尽
相爱的人从凹陷处起身
终究只记得彼此的背影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林中路
很多年前的一个女孩
骑着自行车迎面朝我驶来
铃铛响亮,身影模糊
逆光中我只记得她透光的耳廓
犹如震颤的窗户纸
她那时一定是欣悦的
上帝给了她一条平坦的小路
也给过我夺下午的夺目的艳阳
我们在林子中央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她的背影
已是多年以后
消息树
去山顶上挖一个坑
先栽野枣,后种毛桃
再后来还种过什么
现在山顶上长满了望子草
野风吹过野山坡
我从野外归来
我要把好消息带给死去的母亲
把坏消息埋在心底
我还要挖一个坑
告诉每一个路人
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使命
你看那无形的树梢轻轻晃动
你看那个树下的人
正在使劲地挥舞惊喜
收获不幸
无题
滚一只铁环,滚
一只铁环上山
途中遇到两个玩伴
他们打弹珠
从一个洞跳进另一个洞
弹珠闪烁,蹦跳
铁环绕过沟坎
我把铁环滚到了山巅
我不知道落下去的太阳
你们还能在哪座山头上看见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明亮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
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提着篮子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一种感觉
把一座水塘的水放干
里面并不见得有鱼
我试过了,你也可以试试
把一座池塘里的水搅浑
也不见得能摸到鱼
每次我把手伸进水里
都能感觉到心跳
而当我每次收回滴水的手掌
我的手指依然半弯曲着
我在乎这种两手空空的感觉
仿佛抓住了
仿佛已然放弃
星期天的雪
星期天的雪
星期一化一点
星期二化一点
到了星期三还没有化完
太阳出来了
照着星期四的屋顶
月亮出来了
挂在星期五的山头
星期六一整天都在泥泞中
傍晚红霞满天
半夜树枝折断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覆满门径
人世安静莫过于雪落无声
你在天光下沉睡
你梦见了给你温暖的人
方位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堆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床
我记得那张床
又大又笨占据了
房间的四分之一
床头和一面侧板贴墙
床尾和另一面侧板常用作椅凳
我拆卸过它也组装过它们
我熟悉床上的气味,也对
落入床空下的杂物感兴趣
我搬过四次家在那些年月
总是先摆正床的位置
我记得床板内侧有四个楔子
用来搁放棕垫
时间久了,楔子打滑
床绷在半夜侧翻过许多回
那些闷热嘈杂的青春啊我记得
简易的床头灯滚落了又捡起来
钨丝颤抖,如发光的树枝
人来人往的小房间
惟有床上相对安静
很多人在上面睡过
你也睡过,后来你去了美国
后来你提醒我说它真的很结实
我记得第五次搬家
挪过的地方留下了灰尘的痕迹
惟有这张床固守着那些灰
一盏灯泡在天花板上来回晃荡
空荡荡的房间越发让人不忍离开
火灰
榉木烧出的灰烬和椴树是一样的
松枝和栎木燃得有些夸张
火光旁,明艳与隐晦交替的脸在跳荡
我熟悉这种百无聊奈的表情
炉火正旺,我们屏住呼吸
烤熟的花生蚕豆要趁热吃
未干的衣服要翻面烤
我用火钳在灰堆里刨出一个坑
我把红薯埋了进去
此去经年
一起烤火的人都各自东西
我仍旧在回味
那种等待红薯熟透的心情
越冬的草垛
越冬的草垛上覆盖着一层薄雪
灿烂的日子里麻雀们开大会
父亲用扬叉举着一捆稻草
牛棚里传来牯牛的哞叫
很多年前冬天就被定型了
越冬的人畜并排走在人世
草垛也在原地
和从前一样高
我们朝结了冰的塘面上扔石子
我们把正在草垛里下蛋的母鸡赶出来
鸡蛋温润,固然美好
血丝新鲜,固然残酷
一条路
我走过这样一条路:在雾中
在无边无际的晨雾中
文具盒拍打屁股的声响紧随身后
我听见黑色的铅笔头在撞击红色的铅笔头
送我上路的母亲推了我一把:
“走吧,走着走着路就白了。”
我走过这样一条黄泥路
并不坎坷,但极为幽僻
我需要摁住狂乱的心跳穿过内心的阴影
我清晰地记得乌鸦黏糊糊的叫声
松枝神秘的折断。也见过
雾中人湿漉漉的模样
密密的林中路,我们盯着彼此的脚尖
擦身而过。无数次,我曾试图回头
却担心回过头来的他
正在笑,或哭着
诗歌的诞生
小鸡钻出蛋壳的那一瞬
那一滴脆生生的鸣叫
我在年幼时曾经驻足谛听
母牛在反复踩踏过草甸后站定
扭头看着人们从牠身后拽出一只脚
两条腿,然后是
胞衣中半跪半立的牛犊
这一幕我永生铭记着
几颗土豆被我遗忘在了墙角
装它们的塑料袋已经千疮百孔了
那是豆芽们昼夜抓挠的结果
去年的樟树叶越过了今冬
令我喜悦的却是雨后枝梢的新绿
今天仍旧阴沉
我看见你为了吃鱼生
正把一条切掉尾巴的草鱼扔进水桶
“游十分钟,血就流光了。”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安慰
晨曦给我安慰
在并不安稳的睡眠过后
透光的窗帘被夜风掀开了一角
啁啾的鸟我依然没有见到
但它们安慰了我
我还有能力在心里应和
在渐渐明亮的房间里
我安慰我,就像活着安慰了生活
而生活慢慢扩展死者的版图
多余的力量如晨勃一般
鼓舞我一遍一遍写同一首诗
铁轨上没有火车
铁轨上没有火车
蝴蝶可以慢慢飞
蜻蜓可以在空中交尾
我们可以单腿蹦跳
张开双臂练习平衡
白云可以停止变形了
喜鹊可以报丧
去年春天猝死的同伴出现
在我们的余光中,我们瞟着山坡上
的坟堆想象他死去活来的样子
石子的敲击声可以传送很远
火车可以从任何方向驶来
红灯可以随时变成绿灯
你可以一直趴在枕木上
侧耳倾听远方的消息
可笑的耳廓上蹭满了油泥
正午漫长像一节运送空气的车厢
铁轨尽头可以一直不见火车头
浓雾散尽后是浓烟
我们度过了整个夏天
哪里也没有去,却可以吹嘘那里
簸箕与筛子
在一张灰白的照片里我赤裸着
坐在一只陈旧的簸箕中
我母亲端着一只筛子站在一旁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簸箕太大了,而我那么小
几乎接触不到簸箕之外的事物
我猜测过筛子里面的东西
我让他仰起脑袋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
母亲摇晃筛子,密密麻麻的灰
落下来。我看见了母亲
从无数个洞眼里看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角度
我让他低下头来擦拭满脸泥水
并试图从簸箕里爬了出来
筛子还在摇晃,灰尘还在落
后来我见过的簸箕都在阳光下
里面总是铺满了红辣椒、萝卜条
我记得母亲喜欢将煮过的豇豆
一根一根晾晒在我坐过的簸箕里
午后,她端着筛子坐在台阶上
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个方向
捡鸡蛋
天黑之前最后一件事
由我来干:捡鸡蛋
搬两块砖头垫在脚下
我终于够到了鸡窝
摸遍每一个角落
把鸡蛋轻轻放进葫芦瓢
惊惶的鸡笼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跨进门槛返身插上门闩
仍有凉意从门缝挤进屋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
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树上的爱情
桃子看着桃子
看着桃子
那么远那么近
一天又一天
因为相爱而相似
桃子看着桃子
脸红了
羞答答的
垂下眼睑
稍一分神就落了下来
滚落在一起
桃子依然看着桃子
直到桃核裂开
他们的爱
因无人打搅而周而复始
我的土豆树
每年春天我都会
把多余的土豆埋进花盆
自从我见过你的土豆树之后
自从你的树枯萎
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
把剩下的当成是多余的
多余的生命又发了芽
多余的爱还在泥土下抓挠
死亡并不存在
如你所说
如我所愿
土豆树今天又长高了
土豆树明年还会继续长
我们坐在树下
谈一谈消逝
谈一谈久别重逢
欢喜它
我在桂子山上
学生食堂吃过一种
早点:欢喜坨
油腻的窗口
小黑板上拥挤的食谱
油炸的糯米团
黑乎乎的一坨
我们叫它:欢喜它
就像我们嚼着蜡
在女生楼前嬉闹
晨风拂过晾挂在窗外的
内衣和胸罩
我们装着看天空
假装天上一无所有
再也不会有了
那种食不甘味的日子
我喜欢过
它的空洞
怎么办
一只母鸡抱窝了
牠不吃不喝
牠一动不动
每天我去看牠一会儿
还是这只母鸡
还是同一种姿势
蹲在那里。我想看明白
鸡蛋是怎样变成鸡的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
有天晚上
我在梦里
一群雏鸡
从黑暗中破壳而出
摇摇晃晃
来到了更黑暗的人世
还是那只母鸡
牠的表情还是
那种无悲无喜的样子
我在雏鸡的嘤嘤声中
数着满地的蛋壳
有些血丝
有些茸毛
严峻的时刻
一个人活着活着就没有心跳了
其实他早就没有心跳过了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
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试图回想起最后的那次心跳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躺在这里使劲回忆着那里
越想越害怕
而害怕也不能让他心跳
一个人活着活着
就到了这严峻的时刻
割春韭的人
我一回家就鸡飞狗跳
从前是母亲拎着竹篮去菜园
后来是兄嫂
现在是侄媳
她们都会顺路在那三分地头
割一把春韭
春天多美好
死去的人会在另一个人
弯曲的背影中复活
我也可以将消逝的日子重新来过
暮色中
我父亲在暮色中走来走去
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家门的人
除了背影,我几乎认不出他
当他日益佝偻,一大早
就坐在屋檐下等候天黑
我更加认不出他了
有时我也拉一把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仔细看他
像一个孩子讪笑着
粗糙的手掌搭在膝盖上
仿佛被人推进了照相馆
有些委屈,不好意思
河畔即景
蝌蚪在清流中摇头摆尾
青蛙趴在岸边
莲叶倾斜,一滴水珠
摇晃着,将落未落
在雨与雨的间歇
变浊的河道随兴致弯曲
像生锈的铁丝箍着山丘、村落
放养的水鸭一大早就出门了
河滩上的卵石裹着鸭绒
一只落单的鸭刚刚产完蛋
扑打翅膀高举着红黄相间的喙
回归河道
一片鸭毛离开了鸭群
从阳光里飞进了阴天下
山顶上的石臼
我一直在想什么人
会在山顶上凿出这些石臼
大大小小,如杯如盘
静静地盛着雨水、沙粒或落叶
牛群翻过山去
牛蹄踩松的石头滚下山谷
我们在山顶上围着这些石臼
以沙为米,以水为酒
以落叶为大片肥肉
我们在穷苦中玩出了欢乐
也玩出了未来人世的残酷
野枣树在一旁摇曳
它们不结果子
它们仍旧让我们感到美好
成熟
果子跳下树枝的声音我很少听到
更多的时候更多的声音
来自于这样的幻觉:它们已经熟了
它们正在等候我们采摘
我有一双手,但在树下显然不够用
我有嘴巴,还有衣兜
每一年都有这样的时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抓挠
事后坐在树下懊恼不已
没有熟透的果子再也不能回到树上
它们带着你我的齿痕接受了
被风化的命运
每一年我们都看花开花落
看挂果的树枝突出重围
将犯过的错误再犯一遍
今天我又路过了果园
我在果树下培育着耐心
我已经能够向所有的命运致以问候
滚石头
我把石头滚下山的时候还不知道
这世上有一个推石上山的人
我滚着我的石头在山顶
我把很多的石头聚在一堆
一块接着一块推倒它们
轰隆隆的声音顺着陡峭的山坡
往下滚,滚下来
惊醒了草丛里的兔子,电线杆上的鸟
山脚下的公路上,一个
本来向前走的人飞快地后退
一个打算上山的人下山了
我在山顶上满意地看着我的石头
这些前赴后继的东西
在我死寂的生活里乱窜
直到它们遇见了他——那个人
正用力将一块石头往上推
已经快到了半山腰
他背抵着一簇茅草喘息
以为我们不在同一面山坡
摇窝
一个女人坐在摇窝旁
用手,用脚
用膝盖、胳膊肘
用身体的任意部位
触碰摇窝
只要摇窝晃动
世界就是安静的
我见过这个女人
我见识过安静的生活
阳光穿过我们头顶的楝树
树叶颤抖而楝果沉着
有人路过这棵树
站在天空打量我
有人在远方喊她
她放下毛线活儿直起身来
摇窝依然在晃动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开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兄弟
两个兄弟毗邻而居
多年来就是这样
每次我带孩子回乡
都伴随着稀奇古怪的问题
高粱不是玉米
玉米的叶片比前者宽
当他俩并肩而立,像
小时候我和我的兄弟
在同一块土地上建起两个家
当我以立锥之地换回应得的常识
我的孩子终于承认
父辈的悲伤远看是一样的
近看却各不相同
六月
多雨的季节终于来临
你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水里
在一场雨与另一场雨之间
湖水抬着湖面
柳条安静,水杉笔挺
打鼓的人稍侍休憩
红莲钻出荷叶
当她们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她们有显而易见的忧伤
此处的浑浊天经地义
而彼时,浊气将逝
在一滴雨与一滴雨的间隙
是另外一滴雨
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
是无休止的杂碎
你看见了雨后的青山
你看见我满面欢喜像痛哭流涕
致无名氏
《唐诗三百首》中
有一首《杂事》的作者
名叫无名氏
衡塘退士把他放在张九龄
与杜秋娘之间
每次读到这里
我就会不由自主地
念出声来
麦青时节
淫雨霏霏
很多人的家乡在下雨
很多人走在雨中
很多脚印里积满了水
很多水在雨后不知所归
写生
画家把驴子关在了纸上
一头活灵活现的驴子
两只尖耳朵上落满了苍蝇
却无法扇动。湿漉漉的
鼻孔上沾着露水和草屑
我站在画架前学驴叫
为这头驴子鸣不平
天色转暗,我绕画布转圈
直到禾场上挂起了一块银幕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我走到银幕背后看完了
一场与众不同的电影
那个夜晚头顶三颗星星没有月亮
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人群散尽之后
那个画家蹲在路边支起了一口铁锅
熊熊燃烧的火焰照着锅底里
滋滋作响的黑色的气泡
我的故居
这里有一块磨刀石
石面呈月牙形
我见过壮年的父亲在月光下
磨刀,一排弯弯的镰刀
他要用拇指给每一把开刃
我也见过晚年的父亲
坐在这块凹陷的石头旁
那是漆黑的晚上
两个凝重的黑影之间没有缝隙
这里有一座天井
正方形的天井,我喜欢夏天的
雨水从屋檐四角泼洒下来
冲涮方形的青石砖
雨水眼看就要漫上台阶
但窨沟却比赛似地排泄着它们
我喜欢看窨沟周围的漩涡
一艘纸船曾在那里打转
这里有一座四合院
每一间房屋我都熟悉
从前厅、偏房、厢房,到堂屋
我爬上高高的条凳,八仙桌
我几乎赤裸着活在最温暖的人间
风吹煤油灯
一家六口的身影衍生出
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
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喧闹
深筒胶鞋
我穿着深筒胶鞋一步路也走不动
我的下半身陷进了鞋筒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雨季他就住在鞋筒里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他迈开大步,神气活现地
走在雨中
走进水坑里
我在午夜听见胶鞋进门的声音
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一间屋漫进另一间屋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父亲的脚
早上醒来,我看见那双鞋
倒扣在台阶上
在阳光里冒着热气
我试着用手去探测鞋筒的深度
我把两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湿阴暗的地方
那里有他脚趾抠出的浅窝
太阳爬上了屋脊
不久以后阳光消逝
父亲赤脚走在软和的泥地上
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脚
但他的脚印到处都有
墙边草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豌豆地
豌豆地里开满了白花
也有一些是紫色的
蝴蝶在两种颜色中你追我赶
眼前这块地就变成了五颜六色
我的工作是让豌豆长在豌豆田里
把那些蹿上田埂的豆蔓赶回去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圈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天
我绕着这块地走了许多年
我把花儿、蝴蝶和豌豆都留在了
那块已经不再种豌豆的地方
晚风中的声音
最好听的声音是婴儿的笑声
清澈,没有一点杂质
当我把脸凑向这条河水
在河底看见了泥沙,卵石和鱼虾
水草倒向下游
每朵水花一生只开放一次
我在河边洗脸,像一个运气不错的
旅人终于看见了日落的全过程
河水慢慢变凉
我的脸庞湿漉漉的
扩散的黑暗中婴儿的笑声依旧
我被晚风推着走来走去
背后孤灯闪烁
一位母亲正在灯下逗她的孩子
我却不知道那是她的儿子
还是人家的女儿
一点生活
超市总把盐袋放在角落
那地方你一年也光顾不了几次
而在自家的厨房里
盐罐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一只青花瓷瓶已经有些年份
瓶盖并非原配
你站在灶台边,往滚烫的油锅内
扔一些冷冰冰的东西
你喜欢听它们的滋滋声
这声音唤醒了很多年前的
某个午时,黄昏
你趴在灶沿看母亲
在烟雾中挥舞锅铲
来回翻炒着寡淡的锅底
从那时起你就相信
津津有味的生活源于这
一丝丝清晰的记忆
一堵树墙
荆条,刺槐,垂柳,扁柏,乌桕
枣树,花椒,苦楝,桑树,冬青
以上十种树木我儿时穿梭其中
现在我常见的是小叶黄杨
樟树,石榴,水杉,松柏,玉兰
女贞,侧柏,石楠,蔷薇,泡桐
我在这边走动的时候看见那边的
树梢在晃,树叶将落未落
我在远离树荫的地方感受着
被荫庇的泥土里一颗石子
在等候生锈的犁铧
现在我手里常常握着的是一把菜刀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
树干咬紧刀刃,我怎么也拔不出来的
那个烈日当头的正午
楝果从空中落下砸中了一个少年
倾斜而酸涩的肩膀
一个背影
试着写写父亲的背影
写给我去世多年的母亲看
写我小时候曾经爬过的山
我坐在移动的山顶上看见了
棉花地的尽头是坟头
试着回忆那座山的形状
当我下山后就一溜烟跑到了现在
我没有见过我的背影
也不曾刻意打量过他的
每次见面都是面对面
每次分别都是我先离开
试着坐在母亲的坟前说出
我在人世的愧疚
野菊花摇曳在竹林边
父亲多年前种下的桔树
今年又逢果实压弯枝梢
依旧是无人采摘它们
依旧是我在深秋归来
桔子落满草丛
父亲弯腰拔草,自言自语着
试着将这一幕说出来
我试着,轻描淡写地说
回家
把南瓜缩小50倍
你看见的是柿子
把柿子缩小50倍
你看见了花椒
把花椒缩小,碾成粉末
撒在你很久没有走过的旷野
你看见一个少年像一只大鸟
趴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父亲偏离了田埂
消逝在干涸的沟渠中
当他再次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肩扛南瓜走进暮晚
少年从树上下来
回到了鸡飞狗跳的家里
母亲正端着油灯
从厨房里出来
一颗星星在天井正上方闪烁
过不了多久
银河就从天边淌过来了
野山楂
野山楂解决了自己的生死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
它有尖细的刺和青涩的果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已经是深秋了,秃秃的树枝
残留着三五片霜后的叶子
现在是又一个深秋
山楂树仍旧站在那面山坡上
一群山羊正穿过夕光
朝那边走,牧羊人走在羊群中
哼唱着一首老旧的歌
我想起了山楂果的味道
却想不起这味道的来历和出处
仲夏夜之歌
禾场上并排着两张竹床
我们面对面各睡一张
高高的谷堆上写着大大的石灰
字:深挖洞,广积粮
萤火虫在脱过粒的稻穗上发光
我们睡不着,索性唱歌
直到再也无歌可唱
银河暗涌,悄无声息
我找到了北斗,我看见你
在一番吱呀作响后背对我
进入了我的梦乡
找信号的人
我的朋友魏天无给我讲过
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
生活在祁连山深处
那天他要通过QQ视频参加
农村生源自主招生面试
到了约定的时间
却没有出现在视频中
事后考官们才知道他没有电脑
他当时正翻山越岭寻找手机信号
我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
镜头:一个青年举着手机
奔跑在山岗上
山顶摇晃,永远不够高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镜头大呼小叫
再也没有更高的山了
再也没有比先前诅咒过
如今还需要再诅咒一遍的生活
我曾无数次陷入在这样的生活中
张开嘴巴,却一言不发
过去见
在公路上弹跳着的彩色玻璃弹珠
在暴雨来临前匆匆读完的
连环书的最后一页,在暴雨中
找到你的牛,然后赶上你的牛
在暴雨过后,玻璃珠躺在水坑里
彩色的山坡背后有一道彩虹
你读过的书被风一页页翻读
你的牛继续吃草,你的牛眼
更加清澈,仿佛盛满了
你如今能想象到的全部事物
蜉蝣之死
蜉蝣在向晚的河面上
彼此交换着生与死
我们在岸边相爱,遗恨
轻浮也很沉重
诗意固然美丽
透光的翅膀若天使之翼
一旦展开就只能永远展开
而夕光收拢
落日令人耳鸣
成全我们的不是爱
而是驱动我们去爱的
那短暂的昏厥的力量
锦鲤
一条锦鲤游动的时候
池水波澜不兴
两条锦鲤咬着尾巴在游
水池呈现出阴阳两极
现在是一池的锦鲤拥挤着
从此岸涌向彼岸
又从彼岸游了回来
花花绿绿的生活令人眩目
鱼吻轻柔
鱼吻绝望
水花溅得越高的地方
悲伤越集中
日落河滩
河流自西向东
落日照看它的上游
中游的河滩上低头啃草的牛
听见主人的吆喝声
匆匆啃完最后一株盘根草
八哥也离开了牛角
只有挖沙机还高举着铁臂
只有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在被黑暗笼罩前升起一堆野火
火光照亮了被人间废弃的
山岗和河谷,他看着它们
像一块石头看着它的同胞
搓衣板
我跪过搓衣板
从那年夏天直到现在
我的膝盖还能感受沟槽的硌疼
我没有用它洗过一件衣服
被它洗过的衣服都已不在人世
那年初夏我逃学去游泳
差点淹死了
父亲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
一只手抡着棒槌
而母亲的棒槌早已放下了
她正把滴水的衣服晾上铁丝绳
水珠边滴边消逝
这记忆如此顽固
停顿在那年夏天
半截搓衣板插进木盆
另外半截延伸到了现在
幸福的泪水
好多天没有看见太阳了
早上起床后我拉开窗帘
突然泪流满面
好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
朝阳从人家的楼顶慢慢爬上来
照耀着自家清白的禾场
还是那些树枝伸进了蛋黄
还是那些霜露蛋清一样抹在大地上
我也还是那样呆呆地望着
透光的树叶,经脉颤抖
我分不清哪是依偎哪是纠缠
2015,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太阳出来了
遗嘱一般照亮了我们
给我安慰
也给你们亲近彼此的心情
霾中人,但愿你也能看一眼
这遗嘱,这被口罩层层捂堵的脸上
深藏着中国式的羞耻
遗嘱盖在遗体上
今日阳光普照
明天我们又成了没有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