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贴，还是旧作～多年前为“红高粱”征文写的，不过后来没信心去参赛

 

 

大地上，那些浩荡的旗帜……（散文诗）

——写给高粱，以及我的北方

 

宋晓杰

 

一．

 

       以草的名义，成为大地的子民；以草的名义，你永远一岁，被歌咏或忘却。

       高粱啊！你这古老的蜀黍，简朴的谷物，像庄户人家朴素的日常生活，被早间的炊烟煨着，被粗瓷大碗捧着，被一家老小长此以往专注地，把脸埋进去，来不及呼吸……

       ——但是，那是你的昨天。

       如今，你依旧葆有鲜润如初的品质：这是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那是钙、磷、铁、维生素、粗纤维……你锁紧水分、营养和成长的秘密，在丘陵、山地和平原，扎根、生长、繁衍，想不起叹息。

       粗粮细作，也不能改变什么，记忆，依然顽固地留在原地。

       ——红砖的房舍、碧绿的田畦、风中翕合的院门、奔跑的童年，以及脆亮的叫喊止住了青蛙的鼓噪。

       欢笑萦绕，像嘹亮的小号，摇摇晃晃地，越过了最高的树梢儿。

 

二．

 

       《本草纲目》中记载：“蜀黍北地种之，以备粮缺，余及牛马，盖栽培已有四千九百年”。四千九百年太短太短，一个夏天，就可以来来回回地走完；四千九百年又太长太长，那是一株作物和一个生命的轮回，以至无穷。

       高粱，你多像讷于言的憨厚兄长，习惯于静静地生长、默默地给出：籽粒为食，糠麸饲养，根入药，茎榨糖。

       ——是的，苦日子都过去了，我们确实应该把日子过得甜一些，再甜一些。

 

三．

 

       似曾相识，但我却离你越来越远。

       ——再也看不到你的内部以及细部，这真愁人……

       但我知道：你的宽容，和胃；你的周全，健脾；你的条理，消积；你的果敢，止住霍乱……还有什么是不必说的。

       在空旷的大地上：你葱茏，就是关于夏日、长风的献词；你燃烧，就是沸腾的晚霞，止住了饥饿的伤口。

       一切都是我看到的那样：平凡，质朴，然而凛然、无畏、担承。

       像草一样，生生不息；像草一样，远走天涯。

      为此，我愿意代表得到恩惠的人类，向你始终如一的沉静和缄默——致敬！

 

四．

 

       ——酿酒吧！

       趁着秋阳浓艳，秋色绚烂，把彤红的脸膛、火热的心跳，印上炫目的徽章；趁月朗星稀，流年似水，把玉液琼浆窖藏。

       ——看看吧，你的家族悉数登场：白高粱，是月光的珍珠，挂在秋天的胸前；红高粱，是石榴，也是玛瑙，缔造了国酒的尊贵，祖国的荣光；黄高粱，是落日的余晖，晶莹地洒在逝水之上……

       不同的色泽，同样的种族！

       “不同的嗓音，同样的歌唱！”

       美酒飘香，一杯就已沉醉。

       甘泉清洌，让我牢住：曲水流觞……

 

五．

 

       你化身为酒，浓醇，干烈，点着火把，沿古道热肠，一路燃烧！

       ——多像闯关东的汉子！一路颠簸，一路闯荡：放下担子，扬花、结果；挑起担子，迈开大步，云游四方。

       无论是山坡、窄地，还是浩荡的田野，那鲜润的色彩带来了甜味儿的蕙风；无论是晚照、残荷、池塘、雏燕的呢喃，还是蝴碟的翅膀，与你一起，把绵延的日子打扮得丰饶富足、鸟语花香、漂漂亮亮。

       今天，当我写下“高粱”，就是写下辽阔、壮美、殷实、豁达，写下自得、欣悦和喜极而泣，写下我永远不可更改的出身和血脉……

 

六．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大豆是汗珠儿，感知大地的体温；高粱是血泪，牢记大地的恩仇。

       往昔沉郁的歌声犹在，记忆的影象永远不会空白……

       它陪伴着我们，在秋天的老槐树下，依着爷爷的膝头，说着过去、苦难、兴衰、民族、家国……

       不知不觉，灿灿的朝霞和白昼柔和的光，缓缓降临……

 

七．

 

       红高粱，是一个神话、一个传说，是一首关于生命、人性的礼赞，是一阕关于爱与美的颂歌。

       风呵，轻点儿吹，不要惊扰高粱地里，那对私定终身的后生。

       太阳呵，快点儿扯片云朵遮住脸，不要悄悄把幸福的秘笈偷看。

       熟透的高粱地里，两个熟透了的孩子，涨红了高粱般的脸庞。

       语言是多余的。一块缀着金丝银线的红纱巾，悄悄盖在二丫的头上……

       晴空湛蓝，白云舒卷。

       ——那迟疑未说的，将乘着风的翅膀，让百鸟儿遍野传唱。

 

八．

 

       “丰收过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

       田野荒芜，颗粒归仓——这一年一年的创造，多么辛苦，多么值得！

       高粱，你是光明的载体，尊严的象征，兼具北方的豪情、侠义，中原的深邃、稳健，南国的睿智、明朗。你这浆养众生、不弃不离的人间食粮，是我们与土地最近的距离。想起你，就想起故园的山水、先祖的犁铧、父辈的汗滴……

       高粱，你默不作声，宽容而涵养，高高置于精神的神龛之上，如浩荡的旗帜，一路燎原，引领、照耀、抚慰，却从不要求什么……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愿你我的胸中永远燃烧着/这明净而神秘的火焰。”

       手操火炬的人啊，在厚重的母土之上——

       你站立，就是绵延的灯塔；你倒伏，就是大地的图腾！

 

九．

 

       ——是的，秋天已经隆重地启程。

       四十二年之后，当我再次躺倒在你的身边，哦，故乡，那正是我素颜的本来面目。

       月色如泼洒的水银，均匀地覆盖着我的视线。秋虫长一声、短一声，如单音的琴弦，忽高，忽低，揪扯着人心。

       在这样的景况中，乡愁，如眼中的轻雾，慢慢地，升至胸口。

       星星那么低，那么大，那么亮。华盖的苍穹，温暖地笼罩四野。

       黑暗中，有人低声说着处暑、白露、霜降，说着山冈、道路、星象、故人，说着缓慢的流水、匆匆的花开和一茬一茬高粱般的人类……

       睡在我出生的院落里，沙沙的私语就在窗前。

       我知道，那是高粱们在提前相互道别——就像我告别童年、乡土，和一去不复返的旧日时光……

 

 

（谢谢文华的美意！发于他编辑的内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