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散文诗(十五章)
一棵树
我写到的那棵树:
它有鲜花的头饰,清风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项链,鸟鸣的耳环。
我写到的那棵树,它在春天跌倒。
还没来得及喊痛,它绿色的梦
便被一把斧子惊醒。
一根春天的肋骨被抽走!
(而更多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
那棵树咬紧牙关,面对着疼痛的闪电。
伤口呈现:
年轮旋转的切面,依然旋荡着绿色的风。
第一圈至第一百圈,岁月在悄然流转。
斧子落下,飞溅起时间疼痛的涛声。
那棵树烈士般在春天倒下。
它再也无法捧住一粒粒青色的鸟鸣,它再也无法像挽住一匹受惊的马匹般,挽住狂奔的风。
那棵树已经倒下。
在这个春天之外,我们应该,代替那棵树
喊出它的疼痛!
逝 水
打开露珠之门,一滴柔弱的水,让噤声的花朵与陶罐
顿生渴意。
水!水!面色凄惶的水呵。
水在奔跑。
(还是水在逃离?)
水的背后,是生病的浮萍、水草
和石头。
水是最好的诱饵,而我们
应是那群
口渴的鱼吧。
汲水的人投身河水,他确信自己是河水中众多沙粒中的一粒。
一滴奔跑着的水便会为他指明方向!
嘲笑那个竹篮打水的人是愚蠢的。
怎样才能永远留住一滴柔弱而洁净的水呢?
水从我们指缝间漏去,一滴也未留下。
留下的,只有一粒粒的沙子。
那是一个个汲水人仍有余温的尸骨。
摘取水声。
左手白露,右手严霜。
一场雪,是另一匹过隙的白色马匹。
菊花们满面病容,它们在一滴水中一闪而过。
清水洗濯。菊花的芳香,健康地活在诗歌中间。
大水里出生,大水里歌唱,
最终,被一条命定的河流收藏,埋葬。
一群麦子默不作声,
另一群麦子也默不作声。
它们中间,漂浮着先人们的尸骨和白发。
逝水:永不回头。
沉没于往事里的晨钟暮鼓,已无法被打捞。
萧萧水寒,多少青春的白马车波涛般涌向了远方……
3点45分的月光
寂寞高悬。
孤独有着白霜的颜色。
天空中那枚失效的药片,清凉,微苦,有苦艾的香。
它无法安抚:
那个思乡的异乡人一声又一声被压低的细密的咳嗽,和他胸口思乡的痛。
绕过低垂的星河与一首唐诗平仄的韵脚,轻移莲步的月光,它在今夜加深了谁的孤独与落寞?
与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边,心痛般,谁也无法拿走。
3点45分。
谁拧开了月光的水龙头?如果没有人醒来,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将白白流淌。
谁在此刻陷入睡眠,它就是谁
溃散的时光!
梨
子
我要叫它:兄弟。
在那根叫做乡下的枝头上,同一片冷风吹拂过我们。我感知过一滴雨水的凉,它也同样感受过。
我要叫它兄弟,它果核里藏起的那丝酸涩,也同样藏在我内心的深处。
我要叫它兄弟。
身份卑微,我们都有着黄色的皮肤。
在尘世里穿行,我们都坚持保有自己黄皮肤下
那雪白的干净的肉身。
做一株麦子
做一株麦子,幸福地挺直腰身。在温和的大地上,面对冰冷风雨,面对劳作的农人,学会对谁昂首,对谁低头!
做一株麦子,站在温和的大地上,和另外的那些麦子,用绿色的叶子握手,用清香的花粉交谈。
做一株麦子,阳光中,向天空亮出自己小小的、绿色的誓言。
做一株麦子,清风为袖,露珠为眼。
做一株醒着的麦子,在冬雪下,叫醒最早的春天!
做一株扬花的麦子,在阳光中灌浆,让颂词乳汁般饱满,让麦穗般的诗歌向大地低下头颅!
做一株麦子,如果无法躲过那些偷袭的雨,也要在风中努力去挺直脊梁!
做一株麦子_____
如果不能,就让我做那束闪亮的麦芒吧,用我小小的锋芒,守护着那些梦想的谷粒!
纸灰之冷
身份已然模糊:
一首诗歌的草稿?一封炽热的情书?一张充满苦味的中药方?
或是一张无辜的、洁身自爱的白纸?
灰烬的黑蝴蝶,比夜色更冷。
已慢慢变凉:无法被回放的真相,炽热的唇和玫瑰,那苦味的中药。
谁也不能从灰烬中取回:承诺、誓言,或浓或淡的墨迹,还有
那些白纸上曾经的风景。
一页纸纵身大火。
(一只投火的飞蛾!)
灰烬沉默。
而那个沉默的诗人,他只想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
梨花·梨花
(三章)
想象梨花在夜晚开放
一大片一大片的月光在夜晚开了。
这干净的月光,它要湿漉漉地开,湿漉漉地白!
我想借助春风的手指,为我指出:最先绽开的那朵!
它打开了春天汹涌的芬芳,它引领了春天巨大的美。
一小朵的火,为什么会有雪的冰凉?
这春天的巨大的美,在四月的枝头,冷冷地,无声无息地燃烧。
一个个夜晚,那些洁白的唇,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叫醒身边沉睡的村庄?
而此刻,想象梨花在我面前雪白的稿纸上开放,我用尽全部的形容词,能否写出梨花十分之一的白,百分之一的香?
梨花把故乡的夜色映浅
柔软的风在四月的枝头跳跃,叫醒一朵又一朵的梨花。
比月光更轻,它们轻轻摇动。
多么美!这些内心明亮的白色鸟群,它们一次次完成了虚拟的飞翔。
四月的夜晚,手拉着手的梨花,推开身边的黑,把故乡的夜色映浅。
梨花啊,你把自己开得再白一些,你就无限接近了母亲头上一点点加深的白霜。
今夜,大地洁白,故乡是最小的那朵梨花。它用小小的芳香,抱紧我沉睡中的亲人。
风轻轻吹过。从梦中醒来的父亲,心事像梨花那样被风吹动。然后,他像梨花那样,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守住——
内心那洁白的、幸福的颤栗!
镜像:梨花·白马
白驹过隙。
它微凉的蹄音一朵朵绽放,又旋即飘零。
淡淡的香成为那匹白马薄薄的背影。
梨花梨花,白色的蹄音如水,从四月的枝头滴落。
谁在低低地叹息:
在生命短暂的花期中,如何才能像一朵梨花那样开放?又如何才能像一朵梨花那样,守住生命最初的白?!
一匹比雪还要白的白马从四月闪过。
一场白色的花事从四月撤退。
一场白色的风暴,在时光中具有瓷器的性质。
悄然开放,悄然凋落。
梨花已从春天里抽身而退——
“流水淙淙,我已用透骨的香,把自己和流水区分开来”。
圆 明 园 短
章(五章)
圆明园·养雀笼
那些养尊处优的鸟儿歌声柔软,啁啾鸣啭,回荡在一个王朝溃烂的咽喉部位。
仪态万方,它们都有着雍容的步履。
蹁跹于华贵的天空,它们都不属于民间。
宫闱幽深,哪一只鸟雀在我耳边打开了胸中的喟叹。
鸟雀散尽。
羽翅已零落为冰冷的石头。
在石头上坐下,谁依稀听到滴落的冰凉的鸟鸣,谁就能抚摸到一个王朝还未消散的隐隐的痛。
圆明园·万花阵
奔跑其间的莲花灯已然熄灭。
谁仍在里面徘徊不定,找不到出口。
月光不语,它目睹了多少世间的迷局啊。
万花流转,花香漂移。
谁被虚幻的春天困住?
曲折回环,锁住一个王朝的迷乱。
圆明园·那只低飞的乌鸦
是废墟上飞起的一粒灰烬,还是一百多年前剪下的一小块黑夜?
沉默的黑巫师,怀抱咒语。
像怀抱着火星的一块黑木炭。
一袭黑衣,是晴朗天空里唯一的一朵乌云。
它低飞,徘徊,胸中是否有一方破碎的河山。
它孤傲,孤独,是自己的王。
像一粒把自己从大海里析出的盐那样,那只低飞的乌鸦,它用沉默,把自己从喧嚣的天空上析出。
是的,在晴朗的天空里,那只乌鸦,就是唯一的一朵乌云。
草不知痛
石头的伤口上,草色青青。
他们招展、摇曳,衣着光鲜,步履从容。
他们早已丢掉了关于那场大火的记忆,他们
不知道石头的痛。
笑语喧哗,他们的脚步轻捷腰肢柔软,轻易就绕过了石头的沉默。他们只属于内心那一片辽阔的春光。
唇红齿白,花朵们有着细碎的牙齿整齐的合唱。他们的歌声热烈而明亮,没有一丝石头的晦暗和哀伤。
风和日丽,歌舞升平,青草们
不知道石头的痛。
火,依然在烧
像岩熔,低语着。
一百多年了,那场火依然在烧。
石头咬紧牙关。
参差林立的乱石,是累累的白骨,
抑或是一粒粒耻辱里无法焚化的舍利?
火,依然在烧。
草色青青,是从那场大火不曾熄灭的灰烬下射出的绿色火焰么?
废墟上的花朵,还能否说出一百多年前最初那粒丑陋的火种、仓惶出逃的背影,以及倾斜的天空?
七月的京城,风燥热的胸膛里,有火在烧。
火,依然在烧。
人流如织,那些没有把自己用火苗擦亮的人,他们只是
一粒粒黯淡的灰烬。
【创作谈】
用诗歌抵挡时间
小时候,常把父亲的老式机械表放在耳边,倾听着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觉得那声音真是美妙无比,如同天籁。1997年祖母去世后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陷于失眠。祖母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她的离去第一次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失眠的夜晚,我又听到了秒针走过的声音。在乡下浓重的夜色里,无边的寂静中我如此清晰地听到了堂屋里挂钟传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汇聚成不息的潮声,小时候觉得那么悦耳的声音在那一刻却猛然让我觉得惊惧不已。那声音如此细小,却如海水般在我耳朵中汇聚成不竭的潮声,将我一点点淹没……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每个诗人的创作中,也许都存在着一个或几个改变了他创作态度的事件,对我而言,那个失眠的夜晚刀刻般清晰,闪电般醒目,它对我刚刚开始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写了很多与时间相关的文字,既有对时光逝去的慨叹,又有浓浓的留恋和不舍,既有对时光的感怀,又有对时光的镌刻和铭记。
在《3点45分的月光》一章中,表面上看,整篇文字都是在写月光,写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情。我把月光幻化为寂寞、孤独、药片,甚至让她在我的文字中“轻移莲步”。但,我在最后写道:
3点45分。
谁拧开了月光的水龙头?如果没有人醒来,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将白白流淌。
谁在此刻陷入睡眠,它就是谁
溃散的时光!
为时光赋以月亮的形象和流水的质感,对时光白白流逝的感怀得以委婉完成。
《纸灰之冷》是写一张纸焚烧后的灰烬,我把一张纸冰冷的灰烬还原为一首诗歌的草稿,一封炽热的情书,一张充满苦味的中药方,这其实是我通过诗歌对时光进行回溯、重现。
在《逝水》中,我用“水在奔跑”切入到“逝水”这一主题,让“逝水”与时光的轨迹重合起来。从水声、白露、严霜,到“雪”这“过隙的白色马匹”,我努力让“逝水”具象化。“萧萧水寒,多少青春的白马车波涛般涌向了远方……”此章的结尾,我把青春时光比喻成白色的波浪的马车,是对青春的美好的礼赞。写这章作品时,二十岁刚过,颇有一些青春年少、壮怀激烈的意味。
2011年7月的一天,京城异常闷热,诗人黄恩鹏陪我去圆明园看看。虽对圆明园有过很多次的想象,但看到那些白骨般森然而立的残破的石头时,我还是觉得触目惊心。但,更让我觉得痛心的是那些如织的游人,他们兴高采烈,笑语喧哗。那些衣着光鲜的游人做出各种姿势,或骑或站,在白骨般的石头上拍照,圆明园里到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那一刻,我有些懊恼,进而有些愤怒,当时我轻声对恩鹏兄说,我要写一篇文字,名字就叫《草不知痛》。在之后的两三天里,我在国家图书馆里完成了这组叫《圆明园短章》的作品。我想用我的文字,从时光中,再掏出150年前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用诗歌抵挡时间”,这当然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诗人的浪漫想法而已。如果冰冷的时间,因诗人的诗歌而增加了一丝温暖的底色,就足够让人欣慰了。时光无法抵挡,我也只是一个时光中的镌刻者,一首首的诗歌,就是我在时光中幸福、疼痛、爱过、走过的最明亮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