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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沙漠写生

(2014-10-06 19:5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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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转载的诗歌
原文地址:沙漠写生作者:

                                   沙漠写生

                                                        马步升

 

                                         沙漠中的小精灵

 

 

       从古阳关的烽燧上下来,时正中天,悬在头顶的太阳像是朝大地抵近了许多,炭火般的光焰,居高而下喷吐着,远近的戈壁沙漠都变成了火焰般的猩红色。突然,随行的南方朋友惊叫起来,我回头朝他指示的方向一看,不禁莞尔。

        那是一只沙漠蜥蜴,当地人称之为沙娃娃。真的,形似神似。一只蜥蜴趴伏在路边的沙砾中,二三寸长短的身材,三四寸长短的尾巴,拇指蛋大小的头颅,两颗眼球闪烁着,头脑伸伸缩缩地,身子纵纵伏伏地,好似一只队伍的侦察兵,或有什么难处要向人求救。朋友第一次来西北沙漠地区,惊诧过后,听了我的介绍,不觉兴致大增,把那无所不在的火焰暂时抛掷不顾,他双手端起照相机,悄悄接近沙娃娃。我说不用,风景区的沙娃娃和广场鸽一样,见得多了,不怕人的。

       朋友还是小心翼翼接近。那只沙娃娃似乎看出他是初来乍到者,身子一纵,索性跳上一颗半尺高的砾石。沙漠的温度已可以在短时间内烫熟鸡蛋了,穿着登山鞋,脚心也能觉出烫来。沙娃娃占据的那颗砾石,炭火般汹汹燃烧。沙娃娃似乎找到了当明星的感觉,跃居砾石的顶端,或跳跃如街舞,或静伏似定格,或昂首做仰天长叹状,或闭眼以示不耐烦态,酷,萌,娇,骄,恰如乍然得宠的明星。相机咔咔响着,朋友大获丰收。

       出了古阳关,在葡萄架下喝茶乘凉,朋友一遍遍观赏刚才拍摄的照片,一遍遍感叹,喜形于辞色。他问我沙娃娃都是这样么,我说,我见过的沙娃娃无数,今天所见,确属第一遭。这是老实话,不是为了给朋友助兴。

       多年以来,每当我感到烦闷,或精神萎靡不振时,总要去一趟沙漠。艳阳的暴晒,沙砾的烘烤,借以修复身心内外阴郁的部分。在大漠深处,在绝无生命信息的地带,沙娃娃也许是唯一的生命。沙丘连绵,横绝天地,艳阳当顶,大地火烧。你以为你是这片天地唯一的生命了,忽然,身前身后,细沙簌簌作响,定睛看去,一只只沙漠色的小生命,昂首向你,扑闪着土红色的眼睛,似乎在向你质询:客从何来?友乎?敌乎?当你身子稍动,或仅仅是表情有了变化,它们便飞窜而去,眨眼不见踪迹。我不知道它们以什么为活命资本,但观其来去无碍的身姿神态,我猜想,也许是身无拖累,才使得它们获得了精灵一般的自由吧。

 

 

                                                        冬天的沙漠

 

       冬天的沙漠中也是有生命的。

       满世界只剩下沙丘,阳光,你。无所不在的沙丘,无所不在的阳光,孑立于阳光之下沙丘之上的你,还有你的影子。没有风,但满眼都是风,一地都是风声。细沙如蛇,那种与沙丘同色的蛇,在漫无目的游走。蛇们总是能够找到通行的路。沙丘间并无路,车走的路,人走的路,蛇走的路,一概没有。在没有路的地方,到处都是路,对于蛇而言。

       寂静,死亡般的寂静。死亡万年后的寂静。但却是鸟鸣山更幽的寂静。大寂静,大喧哗,形体的死亡,魂魄的复活。生命鲜活地带的阳光来自一颗太阳,而沙漠中的阳光来自无数颗太阳。悬挂在天空的那颗太阳,面色苍白,如沙漠驿路上飘零者随身携带的被榨干了水分的白面饼,光线依然夏天般强烈,却没有多少温度。可是洒在沙丘上就不一样了,一颗太阳立即幻化为无数颗太阳。一颗沙砾便是一颗太阳,每颗太阳射出一束阳光,从脚下,从四周,从远处,你是所有太阳的聚光点。

        固定的沙砾是固定的太阳,流动的沙砾是流动的太阳。固定的还有各色沙生植物。红柳,拐枣,花棒,梭梭,芨芨草,沙蓬。沙砾一般的形色,沙砾一般的枯寂,毫无生命征兆。但它们活着。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其实活着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以死亡的姿态活着。活着便是对死亡的抗拒,还有否定。每座沙丘都有自己的区别于其它沙丘的造型,那种棱角,那种纹线,那种图案,即便是造型艺术家看来,也只好拱手承认,这只能出自上帝之手。你要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你完全可以与任何一座沙丘较劲,撒欢儿,打滚儿,直到把整座沙丘糟践到你认可的面目全非为止,你还可以将你糟践前的沙丘拍成照片,也可以将你糟践后的沙丘拍成照片。这都是法庭上证据之王级别的铁证。一夜过去,你再来看看你昨日的杰作。你双手捧着照片一一比对,你看到的一定是与你糟践前完全一样的沙丘,一个棱角都不会差,一条纹线都不会差,一幅图案都不会差。

       一颗上帝的心,一双上帝的手,让沙漠保持着原初的永恒的状态。

       有人将此归结为风,其实,那是上帝的心,上帝的手,那是上帝本身。人们习惯于把自己不知道、不可知、无可把握的事情,统统归于上帝。上帝很忙,上帝管辖的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于是,很多事情便也放手不管。尼采惊呼,上帝死了。真的死了,也绝非老死的,或意外死亡,一定是忙死的,累死的。让上帝歇歇吧。将风的事情还给风。风会改变沙漠中的一切,也会复原沙漠中的一切。人留在沙丘上的痕迹,有些会被风带走,掩埋在某个聊以维护人的脸面的角落,比如垃圾。人不怎么顾及自己作为人的脸面,风会替你顾及的。有些人为的痕迹,当人离开后,哪怕只离开一会儿,风便会替你抹平了。比如脚印。深的脚印,浅的脚印。尽管在许多时候,人并未感知到风的存在。风以抹平人的痕迹的方式,提醒人重视它的存在。风是沙漠最初的主宰,也是最后的主宰。

       可是,风却可以默许别的力量在沙漠中留下自身的痕迹。

       冬日的沙丘上,满眼都是死亡的景象,满眼也都是生命的喧哗。死亡与喧哗在这里实现了共谋。一串串不知从哪里来,更不知去哪里的印迹,让整座沙丘变成一个雕刻艺术展览馆。莲花瓣的蹄印,三角梅的蹄印,巧媳妇针脚线的蹄印,也许只有特别专业的昆虫学家才可辨认的脚印。而容易辨认的,黄羊的蹄印,狐狸的蹄印,狼的蹄印,兔子的蹄印。种种蹄印,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新鲜,或陈旧。不知道它们何时驾临过这里,也不知道它们以何为生。以人留下的脚印应该拥有的持久度相比,风更容易抹平的是这些印迹。但这些印迹却如人留在岩石上的雕刻一样,是向着不朽而去的。

      也许,沙漠是沙漠生命的专属领地。认可权属于风。风以自己的方式宣告,谁是合法居民,谁是非法闯入者。

 

                         沙漠里的因果链

 

       沙漠其实是欢迎人的强行介入的,以一种友善的、建设的姿态强行介入。

       必须是强行介入。

       沙漠的主宰者是风,风让沙漠变成这个样子,变成那个样子。这是风的使命,也是沙漠的宿命。涉及到使命宿命,这些带有原初性的话语,便天然地拒绝道德评价。风其实不愿意这样做,再崇尚自由的人,包括那些提出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内心都是渴望归属感的。自由的极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拘无束,其实也无依无靠。风明白自身的价值,给炎热之地带来清凉,给寒冷之地带去温暖,给干旱之地带去雨水,给贫瘠之地带去沃土和种子。可是,风在沙漠里只剩下一种使命了,那就是把沙丘从这里挪到那里,把地上的沙砾捧上天,又摔下来,像是一个顽童,自己累个半死,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还会受到生命的诅咒。人,植物,动物,离不开风,却也不待见毫无约束的风。

       沙漠风是深知这些的。能够理解到世界本质的,天地之间也许只有风。风能够感知到,生命在风中的大欢喜,大悲愤,大抗拒。可是,风可以改变生命,却无法改变自己。这是风的使命,也是风的悲哀。沙漠风给沙漠中的生命几乎带不来什么益处,带来的只有灾难,至少在人这种生命看来。这时候的人其实是忘了,或不愿承认,自己正踩在脚下的那片黄沙,恰好拜人所赐。

      人是有生命的,植物动物是有生命的,日月是有生命的,风是有生命的,砂石也是有生命的。各个生命体之间因为有着一种天然的秩序的存在,才互相约束,才互济余缺,才各安其位,只要有一方不守规则,打破了边界安宁,那么,连带起的便是骨牌效应,便是群体的灾难,便是群体的反抗。沙漠本是地球上的天然景观,与大海,与草原,与沃野,与河流,与绿洲,都是地球上的合法公民,自有天赋的领地,但却因为人的不尊约束,侵犯了原本属于沙漠的领地,沙漠奋起反抗,收复失地后,士气正旺,以其摧枯拉朽之势,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将人逼入绝境。

       自然界的秩序与人类社会的历史何其相似乃尔!正是:

       茫茫大块烘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

       锅里煮饺子,这个浮起,那个沉下,谁见过千年以前的旗帜如今还在迎风飘扬?

       现在,沙漠由被压迫者堕落为压迫者了,而人却由被压迫者变身为反抗者了。凡是反抗者,其自身天然地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正如沙漠反抗人类的过度侵犯时一样。在中国的北方、西北大地,原来一望无际的草原变成黄沙漫漫,原来清凌凌的胡泊为黄沙填埋,原来人烟辐辏的绿洲为黄沙覆盖,天空只有日月朗照,飞鸟绝迹,大地上只见风走黄沙,不见流水汤汤。人已无退路,只有奋起反抗一途。于是,凡是有沙漠的地方,便有了立志治沙者的雄姿豪情。与任何压迫者一样,当被压迫者吹响反抗的号角时,压迫者也不得不倾听反抗者的诉求。植物减缓了风速,黄沙顺风而呼的激情消退,甘愿蛰伏在植物的婆娑身影下乘凉,而各种动物也找到了借以栖身的家园。

        生命间的失衡永远是暂时的,也只能是暂时的,而生命间的平衡则是永恒的,必须是永恒的。不要不相信因果报应,冥冥间是有一双手在的,那双手在天上,在地上,在你那里,在他那里,在我这里,在未知之地。

 

                                                 荒城

 

       说是这里居住着消失于世界史中的那支罗马军团的后裔,在者来寨,古书上则称之为骊靬。如今外来词汇吃香,包括貌似疑似的外来词汇也跟着吃香。者来寨很少有人叫了,口头的,纸面的,屏幕网络的,大都叫骊靬。尽管很多人面对那个“靬”字,往往口将言而嗫嚅,不敢确定读音是否准确。骊靬疑似貌似外来语,“者来”何尝不貌似、不疑似?在东北大地,在西北大地,在整个中国的北方,这种用汉语音译标注的地名到处都是,包括“骊靬”或“者来”紧紧依傍的祁连山。祁连,意为天,匈奴语,而隔着不甚广阔的绿洲那边的连天黄沙,一个叫巴丹吉林,一个叫腾格里,都是蒙古语的汉语音译,前者意为六十个湖,后者意为天沙。

       如此而已。

       不知很早的先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估计不会热闹到哪去。河西走廊为连通中原与西域的最主要通道,位于驿路中轴线的各个村镇没有不繁华的,大城有大城的大繁华,小村落有小村落的小繁华,而骊靬却是偏离中轴线的。南依祁连,北贴丝绸之路要津。以兵家眼光看去,其最主要功能则在于控制南边的祁连山山口,与丝路交通轴线尚有不远距离。在今天的交通条件下,这点距离并不算什么,二十分钟车程即可通达永昌县城,一条黑色公路横穿县城与骊靬之间的戈壁滩。但这是古代设置的军事要塞。在古代,今天的二十分钟车程,并且要穿越砾石错杂的戈壁滩,大约不算一桩潇洒的事情。

      骊靬热闹了一阵子。这一阵子说的是几十年。先从学术界热闹,然后是政界,然后是媒体,然后是影视,然后是民间。一个形同废弃的村庄,突然成为国内外侧目的一个所在,只因那位罗马巨头克拉苏率领的六千人军团,消失在世界史的烟海中。风一样消失了,两千年了,许多人在找,谁也找不着,实在找不着了。但是,是要找着的,六千人呢,还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影响了世界史格局的一群人。如今一个人丢失了,哪怕是多么不起眼的人,都得麻烦警察去找。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不知谁率先把目光洞穿千年迷雾越过五湖四海,落在了河西走廊中部,一个从来被冷落,还将继续被冷落,直到废弃的一个村庄里。原因是,那里有几位村民的长相疑似意大利人。

       把话说开了,河西走廊为几千年丝绸古道上最为重要,最为畅通,最为繁华的孔道,这条路上,多少个民族,多少个人种的人,没有留下足迹,没有留下血脉?

       者来寨还是那样平静,而骊靬现已廓然大城。在离者来寨不远的戈壁滩上,一座古城拔地而起。高大的城墙四面围定,四方城门朝向四方,宛然古城。城里一座万佛殿,屋顶是中式建筑,廊柱却是欧洲风格,供奉在里面的是中土的佛。各色建筑在漫坡地上高低错落,民居,菜园,市廛,广场,像模像样。

      仿古的“古”热闹了,被仿的“古”像是真正荒废的古代遗迹。者来寨是有着半截古城墙的,包围在一片民居中,与河西走廊大多的古代遗迹一样,都是黏土夯筑。一些民居保持着泥巴平房样式,无砖无瓦,屋顶是平的,在阳光下,白土反射着白光。一些民居是砖瓦房,红瓦白墙,砖砌墙角。一座打成四方草捆的干草垛堆放在一户民居的大门前,标志着这里还有人在生活。村落寂静如古村,零星的老树依着各自的院墙晒太阳。不闻鸡叫狗吠,亦无鸟语人声。站在村落的制高点上,南望祁连,雪峰隐约,北望走廊,苍白浮尘下隐现着似乎也在随浮尘飘荡着的楼宇屋角。当此时,方才发现,者来寨并非建在平地上。祁连山山脚一路泼洒下来,深入走廊腹地,而者来寨挂在逐次往下延伸的山脚上。旁边一条河床从山中漫泻下来,将戈壁滩划出一道深刻的砂石沟。者来寨在担负军事功能的岁月里,这应该就是护城河了,就是防御屏障了。这是季节河,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水的。不知道以前是四季河还是季节河,观其古城规制,应是长流水吧。没有水的河流,流淌的便是磊磊碎石。一川碎石大如斗,阳光下,一颗碎石便是一颗太阳,耀眼的光芒从地上射向天空。

       村落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红头巾,分辨不清颜色的衣服,佝偻着腰,在村巷里闲走,看不出要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这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妇女。

      村落中终于又出现一个人。花白的头颅,佝偻着腰,黑衣黑裤,是那种退了色的黑,是那种从火堆里滚爬过的黑。步态缓慢,踽踽独行,看不出他要干什么,这儿望一眼,那儿望一眼,然后,返回他刚出来的那座民居中。

      这是一个有了相当年纪的男人。

      村中的青壮年要不出外打工,要不移居县城,只有那段十几米长的残墙摆出岿然不动的姿势,似乎要告诉人们,这是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只有头顶的阳光依然光芒四射,似乎在向人们宣示,阳光可以让远古的天空光芒四射,也同样可以给当下的大地带来生机。

 

                                              跟着麻雀叫几声

 

        在沙漠深处,先前一切你不喜欢的,乃至讨厌的生命,都会让你生出亲近之心,生出喜欢之情。是真的亲近,亲人间的亲近,生死老友间的亲近。是真的喜欢,让目光油然柔和的喜欢,让心尖怦然颤动的喜欢。

        没有什么深邃的理由,亲近就是天然的亲近,喜欢就是天然的喜欢。一定要给一个带有功利尺度的理由,大约是,别的生命于此存活,我亦有可能于此存活。生命之间看似品质悬殊,比如有的可以飞跃千山万水,有的则终生蜗居一隅,哪怕是一条小河沟,都是鸿沟天涯。但,回到本质上,却谁也无须自卑,谁也骄傲不起来。谁都离不开吃喝二字。饿了无食可食,渴了无水可饮,此际,谁又顾得了考究高迈,或者卑琐。

      麻雀大约是无处不在的生灵,大约因为多,便常常不受人待见。那要看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比如在沙漠深处。艳阳下,沙漠中举目一派大火。火从天上烧起,火焰凌空而下,引燃了地上的黄沙,黄沙烈焰蒸腾,发出轰轰的燃烧声,上下火焰纠缠在一起,互相借着火势,互相助着风势。你觉得天空被烤干了,大地被烤干了,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烤干了,你自己被烤干了。而这时你却听到了鸟叫。一声,两声,无数声。你听得出那是一种名叫麻雀的鸟儿的叫声。麻雀的叫声永远那样特别,吵闹,枯燥。你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麻雀,麻雀难道是一种耐热耐火的鸟儿?你没有听错。风光旖旎之地,麻雀的叫声确实显得吵闹,枯燥,也许这正是不受人待见的因素。可是,在沙漠地区,麻雀的叫声却是如此的清丽,悦耳。不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权宜。确实不是,清丽悦耳之声,声声传来。宛如一股凉风,一股带着鲜润的清风,游荡在沙海中,滋润着你的荒芜的耳朵,抚慰着你的枯寂的心田。

       那是一阵阵清风,那是一阵阵细雨。你的耳朵里那些原来储存的被烤干烧焦的音符,渐渐复活。春风吹又生般复活。你的心田泛起一丝丝湿意,土壤深处的那种底墒。你感到禾苗在那里发芽,柔软但却不可阻遏地有力。你感到那里原来是有一眼泉的,泉水不够丰沛,但却不绝如缕。不觉地,你有了吟哦、歌唱,或随便发出一些什么声音的愿望。你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也听清了,那是与麻雀一样的叫声。此时,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或者羞愧之类的,你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麻雀的声音也很好听。

 

                                                沙漠中遇雨

 

       多年以后,你会想起许多自己经历过的有意思的事情,而你想起的事情中一定有一件事情不大,但却有意思的事情,那便是你在沙漠中遇雨的经历。

      你像所有人一样,在进入沙漠前,已经把沙漠想象为一个完全无水的世界。为此,你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带足了你必须的水。你的想象与你的遭际完全吻合。长空在燃烧,大地在燃烧。在这无尽的火焰中,你感觉到天地间所有的水分都化为一股股喷吐着焦糊味的白烟,化为火焰的一部分,包括你的肌肤中的水分。火苗又将尖利的吸管伸向沙漠,剥开沙漠灰烬般的表层,将地层深处的水分抽出来,交给火焰。你以为沙漠本来就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这时,你发觉有一团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覆盖在你的头顶。你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团云,一团无雨的云,就像张目可见的海市蜃楼。

      你错了,那就是云,真实的云,携带着雨水的云。当雨点拍打在砂砾上时,你确信那就是雨水,当雨点浇灌在你的身上时,你分明认出,那就是被我们一直称之为雨水,有时候也被尊称为甘霖的液体。确实是甘霖,飞荡在空中时是甘霖,落在沙地上是甘霖,汇集在沙丘间低洼地带的那一滩浊水也是甘霖,让无数沙漠居民得以延续的生命之水。

       沙漠中的雨水永远都是冰凉的,哪怕不远处没有雨水光降的天地仍然在烈焰蒸腾。落在你的身上的雨水冒着白色的气体,如同开锅的水蒸气,打在沙地上的雨水,也冒着青白色的气体,如同正在给器物淬火的铁匠铺里喧腾而出的水蒸气。但,那形象是热的,而质地却是冰凉的。你也看见了,原本绝无生命迹象的沙丘上,一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生命,甲壳虫,蜥蜴,蚂蚁,鸟儿,它们在雨水中忙碌着,狂欢着,而你却如经霜寒雀,在那里瑟瑟发抖。

      不过,你也觉察到了,原来叠压在你身上的,你怎么也放不下的重物,此时放下了,完全放下了,原来堵塞在你心窍那儿的,你怎么也疏通不开的浊物,此时无阻无碍,天地一派空阔。

 

                                     沙漠中的勇士

 

        偶尔去沙漠的人,往往把目光抛给了胡杨,喜欢对自己见到的事物适时发表一些感慨的人,也毫不吝啬把自己胸中储备的那几句赞美之词奉献给胡杨。这不但没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这种愿意赞美他人的胸怀本身便令人尊敬。其实,沙漠中的任何生命,植物,飞禽走兽,活着的,死去的,高大辉煌的,低矮猥琐的,都应该受到赞美,它们也配得上任何语言的赞美。因为它们生长于沙漠,因为它们生存的无比艰难,因为它们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因为它们的勇士一般的抗争和坚守。

       在这无数的沙生植物族谱中,最不起眼,也最应该受到所有生命礼敬的是骆驼刺。这种植物有着另外一个名号:沙漠勇士。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是在腾格里沙漠深处的一片流沙地带,正是一天中能见度最高的时候,站在沙丘上,回环四望,几十里范围内的所有物事尽收眼底。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种颜色,阳光下金光万道的黄沙。但在一道沙坡上,金光氤氲之下,却有一星绿意浮现。几乎不能算作是绿色,要不是遍地黄沙的衬托,那种颜色是不能算作绿的。浅浅的绿,浅浅的白,浅浅的黄,浅浅的黑。

       一路跋涉,头顶的艳阳似火,脚下的流沙像是余火还在燃烧的炉灰,到了那团绿色跟前,果然是一丛植物。当地人说这就是骆驼刺。不知是由多少棵单株组成的,这一丛骆驼刺大约占地一平米。就近看,远处看到的那种绿和白是骆驼刺的本色,而黄和黑则是错觉。

       方圆几十里唯一的植物啊!

       它是怎样在死亡之海中独存的?

       它是怎样在烈日和滚烫的黄沙烘烤下生存的?

       与我们预想的一样,这丛骆驼刺没有什么伟岸的足以独当一面的外表,矮矮的个头,萎顿细弱的枝条,苍白枯瘦的容颜,宛如在街衢里巷经常可以看见的那些落魄者,似乎你只要再抛给他们一个不屑的白眼,他们最后的那一丝生活下去的底气便会一泻无余。

       可是,当你细心查验它们的生存智慧时,你会油然向它们献上你的敬意。它们的根系伸向大地深处,在地下紧紧拥抱在一起,形成盘根错节之势,只要天空落下一场雨,无论雨水多寡,它们都会将雨水存储在根系上,阳光蒸发不去,地下渗漏不去,风暴搜刮不去,周边的世界干得冒烟,许多生命眼睁睁因干渴而死,但它们却可独活,并为偶尔抵达的骆驼,提供一餐接续生命的给养。

      沙漠中有着丰富多样的生命,而唯有骆驼刺获得了勇士的称号,可见其生存境遇之恶劣,亦可见其生命力之坚韧。

 

                                       青土湖

 

      沙漠。

      还是沙漠。

      原本这都不是沙漠。

      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于此激情握手后,这里只留下一个水波荡漾的名字:青土湖。

      跨度两千年的古城堡,历代的长城,还有招摇于高处的烽燧。它们都在沙漠中。很多沙丘高过了它们,但,它们阻挡不了沙丘,沙丘也淹没不了它们。它们的使命不是要抵御沙漠,沙漠越过它们的防线,责任不在它们。它们深知,它们都已失去了原来的功能,它们这样执拗地不肯退出人们的视野,目的大抵只有一个,就是要以幸存者的资格告诉人们: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

      这里原本是比绿洲还要广阔的湖水,一片浩大的水域养育着连片的绿洲。水面渐渐萎缩,萎缩的水面很快变成沙漠。这个过程自从这里有人就开始了。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千年。一定比两千年还要长,人们对这里的记忆只有两千年。人们习惯于按照自己的记忆确定一个事件的开始或终结,叫做:有历史记载以来。

       没有历史记载就没有历史么?

       是有的。

       阳光下,沙粒金光闪闪,金光中还有一缕缕白光。

       那是贝壳对阳光激情召唤的回应。

       一颗贝壳就是一页史籍,记载人的历史的册页是黄乏乏的颜色,记载沙漠历史的贝壳是白亮亮的颜色。记载人的历史的册页,谎言像沙漠中的蜥蜴穿梭其中,而沙漠中的贝壳却是典范的信史。

      人们把一圈圈草方格套在沙丘上,像是戴在沙丘头上的遮阳帽,或是人们用来控制沙漠的紧箍咒。沙丘因此被斩断了飞跑的腿。人们给一圈圈草方格里栽上各种固沙植物。沙漠中的植物都谈不上美丽,这里不需要美丽,这里只需要艰难的生存。活着的都是美丽的。沙丘上的人工栽植草木,最高大的要数沙枣。阳光下,沙枣的叶子远看是泛白的,近看才显出淡漠的绿色,好似一个色衰的老妇人,性别之差只有在必须声明性别时才被格外提及。深秋季节的沙枣赢来了一年中的好时光,霜杀后的沙枣化为橘黄色。有色就有好色者的眷顾。好色者也许并不是因为沙枣的色,而是四处泼洒的那种香味。那是一种近于奢靡的香味,好似都市夜总会里侍应女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诱人堕落的香味。各种鸟儿到了一年最忙碌的季节,松鼠上蹿下跳忙个不停,耗子不再鼠头鼠脑,大大方方地给自己抢占食物。还有偶尔到此一游的都市馋嘴女孩,她们吃过的价钱高迈的零食无以计数,终于品尝到了一文不值的世间最好吃的食物。

      圈在草方格里最多的植物是花棒。一种外形很丑陋的植物。幼年时,它们就老了,皮干肉燥,弯腰驼背,青年时,没有丝毫风华正茂的样子,个头不见长,却生出浑身的肉刺,真正到了老年,却是一种与沙漠抗衡到底的不屈样子。它们是生命力最为强悍也最为常见的抗沙植物,与生长在湿润地带的花草相比,它们实在过于丑陋,可是,它们的岗位天生在沙丘上,在丑陋的沙丘的衬托下,它们风华绝代。

      人们在用实际行动纠正与自己的历史一样漫长的错误。也许,纠正历史错误所耗费的时间,比创造历史所耗费的时间还要漫长。

 

                                       一颗石子

 

       敦煌鸣沙山上没有石子,黄豆大小的石子都不会有,一颗都不会有。这是经过无数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反复验证过的。大约是因为,鸣沙山的沙子很是细嫩,面粉一般的,再小的石子都会在细沙中沉没,犹如沉没于水下一样。而每个黄昏,月牙泉边都会起风的,或大或小,总是有风的,风将细沙翻上来,将石子压在下面。月牙泉三面为鸣沙山环绕,一面向戈壁滩敞开。敞开的那一面开口很小,来自戈壁滩的风像是一群散漫的羊,到了羊圈门口,必须排成单列队形才可挤进来。风挤进谷口后,月牙泉周边却相对宽敞,风又散漫开来。但风起了,总是需要出口的,只好顺着鸣沙山往上爬,也将面粉般的细沙携带着。因此,鸣沙山虽是由细沙堆积而成的,却永远都会维持一座山的形状,山顶溜直,山坡平滑,宛如一座座高大伟岸的金字塔。

      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如此,鸣沙山只有面粉一般的沙子,没有石子。按理来说,石子肯定是有的,大约因为石重沙轻的缘故,石子很深地沉潜于下,细沙很轻地泛起于上。即便有人将石子带上山,也会很快地湮没在细沙深处。我多次膜拜鸣沙山,每次都要低头寻寻觅觅一番,想打破鸣沙山没有石子的神话,哪怕绿豆大小的石子也行。我得承认,这不是一种很健康的心态,犹如非要给完美无缺的人找出一点毛病一样,哪怕多么不起眼的毛病。当然,每次都是无果而终。我并未因此失望遗憾什么的,验证一种事实,或证实,或证伪,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不过,凡事总是有例外,大千世界,原本没有绝对的事情。鸣沙山是有石子的。这不是我验证的。在鸣沙山的陡峭处,只有手脚并用才可爬得上去。同行的一位蒙古族朋友,在细嫩的沙粉中,忽然触到了某种光滑坚挺的东西,抓在手心一看,一颗石子。比黄豆大一些,扁平一些,比大豆小一些,也扁平一些,不规则的三角形,不规则的椭圆形,葱白的色泽。两指夹持,小心举过头顶,正对洞穿一切迷尘的灿烂阳光,隐约可见石子里面的根根红丝。蒙古族朋友顺手将石子赠予我,他笑说,这虽是沙漠地带常见的石子,可它来自敦煌鸣沙山。

       我很想找高明石工给这颗石子打一个小孔,拴上绳子,作为一种吉祥物挂在胸前。但又怕破坏了石子的原初性和完整性,只有搁在书案前,在伏案工作时,只要有一只手拥有片刻的闲暇,总要用两根手指拈起,凉凉的,滑滑的,手感传导于思维系统,随时都在提醒我,在面对复杂现象时,不可仅凭表象,或并不完全的事实,轻易做出完全的判断,而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轻易做出绝对判断。

 (刊于《西北军事文学》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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