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风景（随笔）

单永珍

诗人在干什么？我想，诗人一直在路上，观察着人世间的秘密，寻找不易被人发现的细节，用敏锐的词语，在毛边纸上，记录下罪过、恩情、哀伤、爱情，天空的高远，大地的深厚。诗人有多种，简单地划分，即有宫廷诗人和民间诗人。宫廷诗人和民间诗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歌唱方式和行走方式的不同————可以这样素描，宫廷诗人低着头，躬着腰，亦步亦趋，谄媚地向主子赞颂其功德。而民间诗人挺胸抬头，仰望天空，散步在广袤的大地上，激情地为心灵自由鼓与呼。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已然是一个民间诗人，在北中国的高山大川之间，尽情地高歌与呐喊。

我不会成为一个宫廷诗人，我的生活阅历和文化背景决定了我民间诗人的身份。我生活在宁夏的西海固，方圆百里是一片旱海————连绵的群山，枯竭的河流，粗糙的皮肤，刚性的方言。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最终也会埋在这里，和我的先人一样，一抔黄土，便是永远的归宿。不同的是，我学会并习惯了用文字表达。而我的先人痛苦的时候会吼，高兴的时候会哭。相同的是，我们的情感都是真实的。

毫无疑问，西海固就是我生命的根，以此为轴心，我的目光投向周边千里的雪山、大漠、草原、村庄；倾听着蒙古长调、花儿、秦腔、信天游；吃着糌粑、手抓肉、拉条子、煮洋芋；大碗喝酒，说着刚刚学会的藏语、蒙古语、维吾尔语、土语，把爱与恨，忧伤与欢乐，洒在 身后的黄昏里，在酒精里发芽，生根，结果。

2012年8月的一个夜晚，夜宿沱沱河，劳累了一天，倒头便睡。不想，严重的高海拔折腾得我无法入睡，简单的呼吸竟如此艰难，缺了半口气，就是这半口气，让我感觉行走在阴阳边缘————一次小小的生死考验。翻身起床，独自面对黑夜，想起十二年前，和兄弟安奇在暑假的一次酒后，相约去甘南藏区，第二天，两人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坐上长途汽车，一路向西，奔赴一次精神的盛宴。且不说甘南的兄弟的热情，就异质的藏文化便征服了我。从雪山、牦牛、格桑花，到黄金寺院、转经筒，玛尼堆，再到喇嘛，牧女，牛背上的汉子，我所接受的文化和教育在这里显得虚伪和滑稽————我嘲笑过那些捡牛粪的手、散发腥膻的皮袍、黑抹布擦过的碗，我用自己的文明方式评判着一个伟大民族的日常生活。当我尝试用一个真正牧民的状态开始一天的草原游牧生活，我发现自己的生活智商基本上等于零。等到我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牛粪，嘴角沾上糌粑，衣服上洒满酥油茶的痕迹，不刷牙，用冰凉的河水洗一把脸，不用香皂，整个一个牧区的流浪汉。慢慢地，当牧民把我当成兄弟看待后，那种小市民的心态也慢慢隐退，我回到了原先的自然状态————一种本真的生命状态。

等到我和安奇一身褴褛回到西海固，当别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时，我会心地笑了，安奇也笑了。

无法抑制的冲动包围着我，每一个夜里，我都想着甘南，想着经历的每一个黎明与黄昏，每一次哭泣与欢乐。

十多年了，我流浪在甘肃，内蒙，青海，西藏，新疆的大地上，长旅之后，一身疲惫回到西海固，回到属于我的小屋，独自舔舐结痂的伤口，用文字抚慰感伤的心灵。

我想用最洋的技术表现最土的生活。

由此，我写下了一系列关于青藏大陆的诗篇，尽管词不达意，还是不断努力地克服创作上的困难，让它更朴素、更接近心灵一些。每一首诗，都是我对那块土地的重新认识，都是我对自己的重新挑战。就像吉尔吉斯坦的民族作家艾特玛托夫热爱着祖国的每一棵草，每一座山一样，我热爱着中国大地上的万物————万物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万物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我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感受、思索。

我不怕伤痕累累。。

当我质疑、批判、热烈、浓郁的诗行拥抱一块大陆的时候，我会泪流满面，但相信我的眼泪是真实的。因为，我的血液已经发生了改变，我的叙述回到了民间。有了边缘文化的支撑，我想自己的骨质会更坚硬————一路的高歌猛进，一路的黯然神伤。

青藏之后，必然是新疆，必然是蒙古，那些千山万水，等着我远行的脚步去唤醒，也让那些万水千山唤醒我自己。

一些属于我的新疆诗篇在发芽。

一些属于我的蒙古散文在醒来。

一些藏在西海固的秘密会向我訇然洞开。

只要活着，在路上，我只歌唱自由、爱情以及卑微人群的喜怒哀乐。我是一个异端————罪恶的异端，市侩的异端，群小的异端，骗子的异端，背叛者的异端。

一路上，不一样的风景，一样的情感。我会被岁月的文字磨洗得形销骨立，然后在一个人的阅读中慢慢老去，然后像一个孩子，面朝西天，枕着自己的文字长长地睡去，幸福地睡去。

一抔黄土，就是我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