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的诗（十三首）

 

○离离

 

坦白

 

和生活妥协的时候

我想到了井，低陷，顺从

也想到水，流到哪里

哪里都有爱情和

怀念。但想到井水

我的身子就绝望般

颤栗

 

曾经从井里取水

随着绳索，桶下去

水被提上来，

桶被提上来，低头间

自己的影子

在水里晃来晃去

再一低头，就感到眼底的潮湿

 

就感到一只手

从我的身体里取水

每次一到井边，我就恐慌

怕一低头

就忍不住，什么都没有了

 

致——

 

我快要老了

还走城西这条道

如果亲爱的你来看我

像个储满了欲望的水罐

让我在老去之前

抱着一只粗糙的罐子在西城区

走上一回

 

让我抱着粗糙的天空

一只孤独的鸟

无法言说的美

 

在新华书店

 

此时，我多么小

任意翻开的一本

都可以藏住我

小小的舌头，迷茫的思考

我多么小

像走在无垠的旷野上

植物长起来就是

一排。人们都是陨落的星

躺在那里就是

一排。这些背井离乡的纸

想要拯救人类的欲望

连成一片 

这是下午三点的新华书店

我像一个和上帝妥协的

苹果。渐渐呈现出

淡黄的无知

 

日食

 

多日以来，我走过田垄三次

第一次看见玉米地里

站满了受苦的人，女性的，生产的，

那是黄昏，人们准备回家

回到太阳的家里，但是日食

突如其来，也许早有安排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怎么安慰她们

一次还是在玉米地

我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一个一个抚摸那些女人怀里的孩子

成熟的，喧嚣的下午传来童年的歌声

我带着孩子们飞快地跑，进入麻雀的内脏，麻袋像旧世界的钟声

不停地敲。后来声音填满了它们

也填满了我。第三次

我想不清是在什么地里

我痛苦，泪从三条小路上流过来

光秃秃的玉米秸，整整齐齐

像我家乡的一种乐器，人心慌的时候都去吹它，它就整夜地响

 

听一首歌时黄昏多么明亮

 

听一首歌时

黄昏多么明亮

那些玄狐一样的光

像音符逃窜。此时我想你

我已得到了完整的自己

还差不完整的你

我得到这个年龄

石头上的皱纹和石头内心的

失落。我得到的

注定要失去，像小时候从亲人手上

接过来的糖，我用光滑的舌头舔

用幸福的手铺平糖纸，夹在书里

后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我想你。泪会适时地流下来

我和新的悲凉站在

黄昏的歌声里

 

我和一棵树之间

 

我们注定不会发生什么

我看它时，中间有空气阻隔

一阵风吹过，风又成为我们的阻力

但我希望它是男性的

健康的，懂得世间风情的幻想之地

那么我爱它

雨使它明亮

使它成为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所以我爱它

雨替它说出一切

远方的雾气正在升起

我就爱它的树尖和欲望

它也许在夜晚开花

橘黄的，浅蓝的，或者

成为一个悲伤的影子，我就爱它

被时间伤害的裂纹

 

看见

 

秋天与众不同

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过了

树木先从内心枯萎

而我，看见它们之前

先从眼睛开始枯萎，我忍受着它们

带给我的苦难

我看见的，只是生活令人悲伤的一面

比如柿子树，在秋天最美

可我见不到它

比如河流，反复在梦里出现

当我半夜醒来，看到身边的人还在熟睡

像一块温暖的河中之石，我摸到他的手

是什么

顿时让我如此安静

雨在窗外下着，我听见的雨声

肯定与众不同

 

失

 

很多次写到这个字

都让我颤栗

不是字本身，而是它背后的光芒

提醒我曾经失去的

亲人，朋友，物件，信念及其他

我的手因此冒犯过它

在一堆旧报纸上，它被一一找出

像一些破绽被挖出来

我这双恋着生活的眼睛

每次看到它，都感觉花在凋谢

迎面飞来的鸟儿都是火焰

天空越来越低

爱上蘑菇的人都深陷传说

我为此而心痛

 

那一天

 

那天在黑夜里走路

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感到恐慌

没有人再和我挣这段不光彩的生活

只有树叶，凌乱地被风吹响

黑暗中我看不清它们的颜色

和它们靠在一起的样子

也许是两片

或者更多，也许什么都没有

是旷野中，风声把一切带走

我只剩下自己，希望被确认

确认为谁？

世界已是崭新的，雨刚刚落下

 

和一个新的窗口相遇

 

窗帘是米色的，窗外有

我期待中的一切

仿佛经历了一场革命

草坪上割草机正突突突地叫着

我看见劳作者的背影，他掉在草和草之间

的光环。不远处有人家

檐下有燕子或别的鸟儿

孩子们在院子里跳皮筋

一二三四五六七

马兰花开二十一

正是我期待中
该发生的，整整三十年

我似乎一直在等这样的人家

扎小辫的姑娘

不是别人，她会偶尔抬头看山

山上的杜鹃红了

她心中有抱负

胸口有痣

身后有小小的意外

 

整夜的沉默，继续

 

整夜的沉默，继续

她不想开灯，灯光太喧嚣

她争取不想他，感到越来越

力不从心

被生活分解成无数独立的葡萄

只愿被一种颜色占有

 

相爱时爱青草，果实，虫鸣，和白露

月亮从山顶爬上来，就爱月亮

 

再继续

 

月光下，在小树林里听时光

悉悉索索

往下掉，爱那时在一起的人

不管他以后苍老成什么样

都想一直

爱着

 

月光给难眠的人

身上涂满釉瓷，年轻的情侣们

陆续离开小树林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你和我

树木撕心裂肺地

抽芽

 

 

另外一首见：《杯水》2013年春季卷《纪念〈杯水〉创刊三周年专号》初选作品（六）

 

 

彷徨、不安，和针尖一样细小的幸福（创作手记）

 

○离离

 

 

01）

中午下班后去医院给妈妈送饭，路过广场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空。一直喜欢在空旷的地方看天空，流云，风淡淡地吹着。但今天的云层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就要低过人群和我们轻声说话的声音。

 

02）

儿子打电话，他说妈妈你快点回家，那时我正在病房里帮妈妈换药。我的手在触到输药管的时候轻轻抖了一下，我知道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抖。妈妈开始变老，苍老的颜色一天一天在加深。从她的肤色，到她细小的唠叨，不断地，她对这个世界的追究一直停留在一些小事上。我的妈妈，她的苍老让我心疼。

 

03）

我们一直都在受伤，或轻或重。于是想起乡下的哥哥，一早就给他打电话。因为是个雨天，也许他是从睡梦中被电话声惊醒的，他说，是哪个？这话让我难过，这个大我十六岁、曾经背着我走过乡间小路的哥哥，突然认不出我的电话号码。

 

04）

一直在等天黑下去，窗前的一切消失了。我一直都在找她，一个女人，在我对面，我坐着，她就不会像别人一样站起来，来回地走，让我不安。一直在等这样的时候，黑暗像敌人，包围了一切，我的心、闪烁的视线和深处的秋天。

 

05）

秋天来了，我听见风在说话，然后是叶子，之后是松鼠洞中的粮食。雨会连续下着，当然，这只是我幻想中的一部分。

 

06）

这个下午显得有点暧昧，风吹着，吹着不同的姓氏，不同的啤酒花泛起的憧憬。我继续说着，诗歌就是说话，就是想、误会和不断让词语离开。

 

07）

中午和一个人因为一件事，吵，委屈，哭泣，伤心。也许还不止，但还得继续和他把日子挤下去。这个小城还有很多幸福，还有许多我们没有经历的秋，还有很多花瓣，来不及凋谢。很多香气，模糊的，像黯淡的罪证。

 

08）

迎面扑来的是秋天，微凉。街道上飘满了流行的音符，色彩，服饰，发型，DJ或者背影，是的，突然发现夏天已经过去了，我开始想念他的背影，仿佛他是我深爱的男人。我曾经遇见他，又失之交臂，因而伤。

 

09）

很有诉说的欲望，说存在，来不及出现的美好，说那些轻巧的河流。给自己找来河流一般的音乐，一个人在黑夜里听，反反复复。终于发现说什么都是缓慢的。

 

10)

其实是迷恋秋天的，因为她属于一个人的内心。而我迷恋自己的内心，她的彷徨、不安，和针尖一样细小的的幸福。A说，他喜欢我关于秋天的诗歌，他其实是想进一步说出，一个人的内心一定大于秋天。比如我在写诗的时候，比如流水安静地经过我的出生地，谷穗在风中被颠覆。

 

11）

什么是和诗歌有关的？属于清晨的鸟鸣，我们因为它的清新而赞美了整个早晨。上午收到朋友捎来的玉米，我突然想起自己写过无数遍的玉米地，被开垦的，耕耘的，收获的，似曾相识的。夕阳就那么一小块，想要描写的人太多了。乡亲们从田间归来，我拥抱他们的同时也拥抱了朴素的泥土。只是借了诗歌之手。

 

12）

爱一个人多难，除了爱他眉宇间细小的皱纹，还要爱他骨子里雪花般的情欲。读懂一首诗多难，除了懂她被不停地分行的命，还要懂得写她的半截铅笔或小块森林，消瘦的指尖和月色一样颤动的心。

 

13）

我们并没有用旧什么，只是我们欣赏它的目光旧了。儿子用他少年的目光和我对视，然后他在作文本上写下：我有一个热爱诗歌的妈妈……。在儿子眼里，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因为他，我是崭新的，仿佛清晨时滑落在他掌心的果子。可我的伤感来得有些突然和莫名——爱上诗歌就像爱上月亮和毒。

 

14）

假如我突然想起海，和蝴蝶一样扑打的小浪花，我一定提前想到你，和你被海水浸透的双手。你用它们洗脸，用海水洗脸的人是幸福的，那些一辈子都洗涮不掉的蓝，正一点一点向北方漫延，所以你，正一点一点向我靠近。

 

15）

风经过树林的时候，叶子把一种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听见它是一种不幸，因为我还想到没有风的时候，叶子就沉默，就嘶哑，把骨头挤碎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或者雨，让它明亮，更爱它全身的颜色。雨也是孤独的，那种孤独，在它离开天空时一定降落到我的身上，因而我孤独。

 

16）

在医院，我除了爱自己的母亲，还爱着临床孤独的老病人。他的每一声咳嗽，都是一朵刺猬，除了伤到我，还伤害了他几十里外的乡下。

 

17）

在医院，白也是一种缓慢的病。

 

18）

这只是一个事件，天在八点一刻的时候就黑了下来。旧广场突然揪住我的心，它沿着我，慢慢扩散，成为新的文化广场。其实它想说出，被我无数次写到的文化广场，并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19）

他只是旧了的衣服，陈色的布匹，我在几近中年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他，他是一种沉默了很久的思想，突然想改变我对某件事的看法。他不是幸福，而是遭遇。

 

20）

老藤椅蒙着灰。某个下午，阳光中，我手上是一本书，或者另一种深蓝的不幸。

 

21）

我真的爱过他。在经过西河桥的时候我想重复这句话，却被什么给挡了下来。我的周围没有别人，只有遗落的夕阳，和远远消逝的少年。

 

22）

雨来到我跟前，像一位故人。他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滴滴答答地响。他沿着我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他把我不能隐藏的东西，又找回来。那是我三十里以东的出生地，他像一颗葡萄从我身体里再次长出来。

 

23）

很多时间都被我浪费掉了，像流水。后来我平静下来，是因为那口井。想起井，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是蛙。

 

24）

下午的阳光刚好照着我铺开的纸，也将照着我即将写下的信。我转动手里的旧铅笔的情形，和几年前的下午如此相似——“谁用这支笔写过信，谁就是幸福的；谁用右手流下蓝色的泪水，用五个指头分开一条河，远方的人是幸福的。”

 

25）

经过这个小城的时候，我的体内正奔走着一列火车，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可我依然摆脱不了棉质外套的束缚，只能是破损的布，身上的线头像时光的银针一样继续掉着。

 

26）

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还是不能把内心像荷叶一样对你打开。

 

27）

在船上，好像一切都是假的，甲板是假的，江水也是，假的。因为在我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一辈子加起来都不可能见到这么多水，所以，还是让我忘记最初看见汉江时的喜悦，和之后的痛苦。

 

28）

我的心和我的眼睛总是有分歧，当我感动得想流泪的时候，心会变得突然坚硬起来。而我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即使看不见你，也是柔软的。

 

29）

似乎更多的人渐渐认出了我，他们说，这是谁，也许是，也可能不是。我知道，那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

 

30）

向东的火车，在西边的车站认出我，我知道我已经等了很久，它苍老的嗓子喊出的几声噪音，它经过的每一个站名，我都一一记在小本子上。最后我写下：七月二十六日晚，灯光如银，西安火车站，我像一个足月的婴儿，被生产。

 

31）

“火车，因为黑暗才动听。”这句话一定被谁说过了。我只是在黑暗里突然听见，它经过的每一个城市，都发出一阵忙音。

 

32）

太喜欢这样的夜晚，很多凌晨两点，我都是这么过来的。看看熟睡的儿子和爱人，听听妈妈均匀的呼吸，心里就踏实。然后在儿子的小床边亲亲他的额头，说安，说凌晨快乐，宝贝。又是幸福的一天。

 

33）

这里有很多普通人，我整天穿梭于他们其中。就好比一阵毫无目的的风在轻轻吹，总之，我是喜欢这种普通生活的。后来在经过柳树滩的时候听见了唱歌的人，还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肤色，着装，就着歌声似乎也已经懂了。他的落魄零散地被丢进音符里，尽管也不是很准确。之后我就看见一个男人，低矮，衣衫褴褛，是我想象中的，也是让我感到悲凉的。这个小城有时候会飘起很多这样的歌声，有时我会低头看看，仿佛唱歌的人是我自己，歌声是别人的。

 

34)

雨下了一个晚上，天空应该醒了一个晚上。关于它空旷的诉说，在落地之后注定会慢慢消失的。我也一直醒着，别人喜欢叫失眠，我应该还不算，是不喜欢在晚间喝茶，可今天喝了就睡不着，于是爬在卧室的窗前看黑夜里变得模糊的雨。其实只是听，听他们滴滴答答被天空说出来。我也有很多话，苦于说不出来，而且一旦被写在纸上，仿佛就成为我对生活不忠的罪证。

 

35）

黄昏时经过广场，看见稀稀落落的云彩和底下牵手的人，看见爱，和流失。细微的风从宽阔的四周吹来，像我心底铺开的悲伤，想对自己说，慢一些，再慢一些……想给一个人打电话，想说点什么，轻声地，想在两种不同的对白中。天色已晚。

 

 

作者简介：

离离，70年代末出生于甘肃通渭，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飞天》《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绿风》《山花》等几十家国内外纯文学刊物，并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并获奖。出版诗集《旧时的天空》。

 

 

——《杯水》诗刊2013年春季卷（总第13期）专稿（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