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缠 《陕西散文论坛》
(2017-01-23 19:5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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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脆弱纸钱老姑雪 |
分类: 散文随笔——西风 |
文/塞外胡胡
2017年1月17日,老姑去世了,她是近三年来,我亲人当中逝去的第五位。
三年来,我见惯了生病、住院、弥留、死亡和出殡。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和死人碰面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偶尔一闪,一个人走过去了,我机灵一动“哎吆,那不是老姑父吗?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一回头“谁是你老姑父!”不好意思,急忙赔笑道歉“我认错了人!”
老姑父是去年中秋之际去世的,他排在第三位。那天早晨,他拿着镰刀,背着手,去村外林场梯田那里看自家的谷子玉米和葵花,当时,野外秋天的景色非常迷人,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林场那一带的庄稼,长势非常好,老姑家的葵花子黑了,谷粒儿黄了,玉米秧子怀前抱着沉甸甸的大棒子。老姑父心里非常高兴,就忍不住哼起小调来。正哼着,看见地边的滴灌带露出好长一截,就猫腰去扯,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就在第二下扯起来的时候,脚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一咕噜,老姑父就应声绊倒了,倒下就再也没起来。当时,田边有倾听小调的人,歌声戛然而止,觉得不正常,就吆喝,几声吆喝不答应,就跑过来。跑过来一看,见事情不好,就吆喝人,人们就应声围拢过来。有人打电话找救护车,有人打电话让村里医生快来,还有人通知自家人和至近亲友们。当时我老叔在跟前,扒开心口窝叫了几声老姐夫没动静,又看看脸色,觉得那心口窝的热气也渐渐凉了,脸色青紫,眼睛没有了神。就知道,人要是到了该走的时候,神仙也拉不住。到后来,救护车来在半路上,经过村里医生和大伙断定,这就是死了。死了还用折腾人吗?就干脆安排后事算了。就这样,山上恰好有赶毛驴车的,人们就把老姑父抬在车上,毛驴拉着车,大伙跟在后面,拖拖拉拉进了村子。
老姑父生前没什么本事,也没挣下多少钱,眼下一条命没了,儿子年根还要结婚,老姑腿脚不好,还有高血压。人们这样为他盘算着,就让闺女侄女和自家兄弟们帮着,表弟就把老姑父的后事了了。当时,姑姑对姑父很是歉意,说儿子太小,还没成家,按理说你这样走了,还不算完成任务呢,送盘缠的条件就不能太奢华,于是就对老姑父说:“我也没什么给你置办的,只能按着风俗,三套大马车一辆,银钱若干,家园奴仆该有的都有。”
人们说,“这样也成了,活着的时候有啥?”看到老姑惭愧掉泪的样子,就都劝她:“人活百岁都是一死,俩口子再好,也没有一块走的。只要活着对得起他,死去给啥也是挡活人的眼。”老姑一想,活着的时候的确没亏待他,一碗饭拨开吃,一口水俩人韵着喝。也就不哭了。
虽然老姑父去世仓促,大家都很难过,但是老姑父走得很干净,一个药渣没往嘴掉,一点罪没受,甚至一点痛苦自己都不知道。人活一世,修来的福。唯一的缺陷就是六十四岁,太年轻了。
不过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想想三姑夫去世,那是去年端午之际,他排在第二。那是生了十多年的肺病,长年的不是住院,就是输氧,夏天怕热,冬天怕凉,憋气哮喘咳嗦,都说他花的钱,都买罪受了。怎奈好死不如赖活着,巴巴结结来在七十岁,临死的时候博得无限风光。看得出,他儿子心里很平衡,临出殡的时候,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欣赏坟茔地的风光。当时我也认真看了,真是一片上好的坟地,正赶上五月山花山草烂漫生辉,到处青春绽放。坟地那一片阳坡,开阔明朗,山田片片,四周有种豆的、除草的、牧羊的,人人都在埋头忙活。三姑一直把三姑夫送出村子,想起当年,夫妻恩爱,略微有点感伤。也没怎么痛哭,就掉了几滴眼泪。
三姑六十六岁了,跟着三姑夫一辈子不操心不受累,倒是有着别人没有的洒脱。记得去世第二天傍晚送盘缠的时候,三姑把三姑夫的常钱(裹着灵魂的纸条子)抱在怀里,把三姑夫爱吃的菜品酒品,都祭奠到了,糖果糕点丢了一地,最后满意地将三姑父送上三套车子上。
三姑夫的盘缠很平常,三姑认为活着和死去一样,日子在经营,给什么无所谓,关键是他自己会活。别人也没什么说的。
在三姑夫之前,二叔去世了。二叔是前年腊月去世的,排在三年来的第一。大概是一年当中的后仨月,胰腺癌就把二叔活活折磨死了。叔伯兄弟不甘心,求医问药想竭尽全力与癌症抗争,结果没想到,癌症真的这么厉害,人根本不能搏得胜利。大家伙就瞪着眼儿看着二叔倒在炕上。最后的日子,怕二叔一口气不来,就早早地给他穿起蓝色装老内衣。有人来看的时候就掀开被子看看,因为二叔用了麻醉大烟儿,迷迷糊糊总是睡着。
二叔还没死,盘缠就买回来,放在当院里,车马、院套、鸡鸭猫狗、小磨水井、支使、金桥银桥、摇钱树、集宝盆,全套的家当,全套的厨房,可谓应有尽有。
二叔刚咽气,人们就直接将二叔放进棺材里。第二天晚上送盘缠的时候,院子里的东西统统搬到村头的小庙跟前,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竟连厨房里的柴米油盐都样样注册。二叔活着的时候就梦想当大巴主,过大日子。年青的时候当队长就喜欢铺陈排场,一上任就开群众大会,往墙上抹白灰写大字;本来自己不识几个字,小兜上经常别着三管钢笔。一个有气派的队长,想当然预示一个生机勃勃的村子,难怪十里八村名声显赫,直到死后都名声遐迩。
我们刚才说老姑父排在第三,那么后来的两位是谁呢?不可思议,一位是叔伯弟弟,就是二叔的亲生儿子,我的叔伯弟弟,死于秋天的一场车祸。由于他死的突然,使人们猝不及防,悲痛万分,出殡和盘缠没办法就得分作两下,即,盘缠在火葬场祭奠园送的,出殡就回到了家门口。叔伯弟弟的儿子也是具传统美德于一身后生,尽可能为叔伯弟弟做铺陈,这两样都够丰厚的,盘缠塞了慢慢的一园子,惊呆了当时园子里的同道者;明明要给火化,偏偏花了一千块钱偷着从火化师那里买回尸体,买了一口四五六的大棺材,回家又铺张了三天。尽管这样,还是不稳重,显得很仓促。
人们说,都怨二叔的坟地埋得不好,要是归到老坟上,就出不来这事儿了。可知道二叔活着的时候与父亲不慕,就一心不去老坟。他孤零零一个人,守着一片山坡,等着有人和他做伴。不叫心爱的人叫谁!二婶,二婶哪都不去,活得牢牢帮帮,哪叫得动啊。但让我看,这件事和死去的父亲有着关系,也和活着的人们有直接关系。为什么没让二叔和父亲之间有个心灵沟通呢。回想这事,人们都有点对不住二叔和叔伯弟弟。自然,以后的事情就得拿后悔去补偿了。
第五位自然是老姑,这也是人们没想到的,那是叔伯弟弟烧百日的时候,老姑得了孙女刚出满月,大家都给她凑份子向她祝贺,当时老姑非常得意,总是坐在桌前和人搓麻将,赢了钱一高兴就通宵达旦。那时候就有人劝她,高血压,一定要小心。老姑哪里肯听。后来就得了脑出血,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无疑,老姑的不幸使麻将桌上失去了一名得力的干将,凡是喜欢搓麻将的都加倍深感不幸。老姑躺在医院里,不死不活。到最终,不知道她不愿意起来,还是当真老天爷爷不让她起来。依着表弟还让她在医院躺几天,后来长辈们说话了,如此活着还不如干脆死了好受,她好受别人也好受。就这样经过二十多天的医院生活,终于回家了。回家,就有好多人去看她,邻居亲戚,特别娘家人,二十多里路,一天看两遍。老叔一直在身边守着。第二天晚上,就死了。人们一看她的儿子闺女被折磨得身心憔悴,眼下来又在年根儿,人们都忙着过年,后世自然就一切从简。
出殡这天,天是那么的冷啊,仿佛一早晨就是黄昏时刻,因为三天了,今天出殡,明天就是小年了,人人有些心急。只见雪从早晨就下,屋里屋外都是人,哪都是冷的。男人们叫来拖车,准备往山上拉棂,女人们就拿着哭丧棒,一声一声大哭。她的女儿和侄女一边哭一边说着再也见不到的话,哭得人心酸落泪。时辰一到,队伍就排开了,前面是撒钱买路的车辆,后头跟着表弟扛着引魂幡,一边走一边回头跪下磕头;接下来就是拉棂车,棺材头上守着怀抱五谷囤和下水罐子的媳妇闺女。后面跟着花圈和哭道的。所有的车辆随在后面,谁不愿意走路,就留在后头上车。男人走着的多,女人都钻到车里去了。走完三里公路才是上山的大道。过路的车给挤到边下去了,前边的到了林场山坡的王家大坟,后边的还在半路上走。期间弯弯曲曲,断断续续,足有二里之遥。
坟地有人燃起火堆,雪下得更大了,到在坟地,人们顾不得哭,就围在火堆旁取暖。下葬的时辰到了,那风水先生说要是坟地有问题,酬金就得翻翻。后来禁不住老姑父的大侄子叫王松林的,一顿臭骂,差点把罗盘给扔了,就匆匆调了个鬼山丁,收拾收拾,拎起破土的大公鸡,逃之夭夭。
可喜的是,人埋完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人们欢呼着就下山了。
这里的普遍习俗是,人死的第二天晚上送盘缠。也就是尸体还没出殡,灵魂就已经托生去了。这是略表孝义的小三天。大出殡自然就是六天,那得特别富有,或是儿子孙子中大官,现今农村很少有人家排布。
表弟给老姑准备的盘缠极其普通,三套马车,外加一头坐骑大白牛,银钱若干。因为去世的第二天晚上送盘缠,当时天上就飘着雪花,人们就不时地打探时间,恐怕雪下大了,啥都不方便。下午还不到四点,就准备送盘缠。这时伙房把大白菜和大豆腐买回来了,放在南间里。不知谁在喊:“谁家的大白牛,把白菜吃了!”
没人理会这件事。
好像很正常,农家日子,鸡鸭猫狗祸祸人,那是免不掉的。后来送完盘缠回来吃饭才有人纳过闷来,惊讶道:“谁家有大白牛呀,这么高,这么大;又是谁家的牛数九寒天到这里来呢,没人看见啊!”
人人惊慌失措,更追查那个亲眼看见的人,那人眨巴着眼睛让众人都来看看被牛吃过的大白菜。
哎呀,这可不得了了,有人跑到阴阳先生那里问:“这是怎了回事,大白牛怎么活了,不会有事吧!”阴阳先生翻开书卷一查:三篇对证,这是生辰八字造就的,还得死人!
好多人信了他的鬼话,让他破绽,他因此说看了坟地就多要酬金的话。可是老姑父的侄子王松林不信那一套,说别听他们扒瞎,那是忽悠人。发狠要揍他。
不管是真是假,事情完了,人们也都回家过年了。表弟也要回城里了,老姑的这所大院子就没人住了。上岁数的人说,死了人的屋子,不过一百天不能空下来,空下来管着晚辈不旺享。有人出注意说,在炕上放把新笤帚,给新笤帚盖上被子,就证明不空屋子了。接着,就有人说,“我家有新笤帚,事情就这样安排了。”表弟答应着,很开释地点点头。
这院子,如此就看出了荒凉。
我是属于老姑娘家一干人中的一个,从始至终送走五位亲人,却没有如同老姑去世这般悲酸,我是一个极其心硬不好落泪的人,而在转身之际,却忍不住泪流满面。老姑住过的大院子,暂时完好无损保留着老姑生活的痕迹,柴堆、花树、红辣椒、干白菜、还有屋子里的锅碗瓢盆。以后,就尘封了,就像农村的另一类坟墓一样。我知道,老姑的死带去的是个沉甸甸的时代,这份盘缠虽然没人给她,就像她出生赶上大生产运动一样,由不得她要还是不要。这是恍然意识到的。来来回回走过的人们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说:这是个空宅,曾经住过的人------
人们不会为好的生活往回走一步,但却总是回过头去看过去的时光。前面的日子再好,不会有人天天想,可是过去的总是让人频频不忘。好像明明一件衣服早就穿在身上,可是一欣赏起来就引出那么多的假如,不是这里长了,就是那里短了,假如当初不那么做,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过去的岁月,给现在留下的都是后悔,好多话没说完,心早就酸了!
2017,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