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纳穆

时光如白驹过隙，似流水匆匆，两个月后，淮秀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

叶天士的药的确有用，内服外敷之下，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剧烈运动的时候，才会扯到，有隐隐的牵痛。

乾隆送的膏脂也发挥了奇效，身材亦以回复往日的窈窕，此时看去，犹似未嫁，难以想象已是三子之母。

某一日淮秀一身劲装，拈起宝剑想要操练一番，才发现丹田真气涣散难聚，终于信了叶天士的那句，“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功。”当下只得无奈一笑，暂且断了练气的心思，只把平日里荒疏了的招式，拿来权作强身健体之用。

自满月可以下床之后，她隔几日便去盐栈走走，看看文书，会会客商，参与些生意往来。

这期间宫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银贵人侍寝之后落魄走失，从此成为了众人笑柄，杏儿因此很是颓废，幸亏保住了腹中的胎儿，才让她重新有了希望；另一件是皇帝同皇贵妃在寝宫嘴对嘴喂药，不知从何渠道传了出去，众女人羡慕之余免不了说些闲话，终于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彼一日乾隆被召入寿康宫，蒙母训诫莫要再犯专宠之忌，自那之后，淮秀便不能晚晚都见到四爷了。

新皇后几次欲加害淮秀，却并未被她讨得好处去，于是，后宫一贯的凌厉作风延续着。乌拉纳拉氏似乎很享受淮秀在其面前俯首称臣的感觉，于是晨昏定省，磕头请安，礼数万不可少，规矩一丝不苟。

这期间虽有俗事羁绊着，淮秀却觉得日子过得也算悠闲。唯一让她放心不下、惴惴不安的，便是一直被囚禁着的——舒妃。

在回宫后的两个多月中，乾隆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舒妃几次，都被淮秀以生病的借口搪塞了。那期间她自己也病着，乾隆无暇顾及其他，便也没再多问。

转眼间已是六月炎夏，舒妃的孩子，算算已经快七个月。天气渐热，衣衫单薄，此时若被人遇见，是断然遮掩不住的。

自从将这事儿告知了太后，淮秀便告诫自己不能再插手，若有动作，无非也是叫徐婉儿趁夜里去永和宫探她几眼，得知她安好，便也略略放下了心。太后的心思，淮秀一直是清楚的，之所以瞒着乾隆，无非也是为了孩子，拖得越久，对孩子便越有利，最好待舒妃生产，再将一切和盘托出，那时候，她老人家恐怕也不会再理舒妃的死活。

这并不是淮秀乐见的局面，但却是目前最妥当的方法，至于舒妃和弘昼，这对苦命鸳鸯究竟何去何从，怕不是一已微薄之力所能顾及了。

六月中旬某日，午时，天宝盐栈。

淮秀同往常一样，用过早膳便出宫去打理盐务。前几日盐栈收到户部文书，说盐政司掌管盐引的孙大人业已告老还乡，继任者不日就要到京，约他们半月后去盐政司衙门倾谈来年的盐引事宜。

见到这文书，淮秀不禁顿感无奈。乾隆整天在说，“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可笑的是，自己在江湖这些年，见到的文官十有八九都贪财，武官绝大部分都怕死，直到进了宫，当了贵妃，才真见识到官员们的忠贞样子。可惜的是，在皇帝面前，又有多少人说的是真心话，做的是磊落事？

这位新任盐政司长官，看情形是外任补缺进京，想来是不知道盐帮和朝廷的关系了。自己受了封，入了宫，虽未着意隐瞒，却也未曾张扬，碍着身份，这两年京城里官面儿上的往来，一直都是李掌柜出面，不然也是辰坤进京处置，因此，若非刻意打听，不知道这事儿的也大有人在。

这情形淮秀还是喜欢的，她最忌讳的，便是以盐帮论皇上。当初不肯进宫，怕的也是这一点。如今为了彼此的体面，给皇上挣张脸，也为盐帮争口气，她将帮里的黑道生意减到少之又少，也知道底下的兄弟早就颇有微词。因此，遇上个不知就里的官员，便能以帮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往来，想起来，真有一展拳脚的轻松。

拈着那文书，淮秀想，这样明目张胆地索贿，此人胃口着实不小。不过此等芝麻小事，却也毋须告知皇上，过去怎么解决，日后仍然怎么解决就是。于是，她决定，半月之后，就去会他一会。

天气闷热，窗外阵阵蝉鸣。淮秀合上文书和账目，不禁打了个呵欠。

很想上床去小憩片刻，又惦记着未时永璇和永玑该喂奶了，正在犹豫的功夫，忽听得房门外有人说话。

一个女人说道，“帮主在里面？”

李掌柜道，“是啊。”

女人道，“哦，”

淮秀拉开门，看到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一身嫩绿色的衣裙，手腕上挎着个包裹。

淮秀不由一惊，继而一愣，继而一喜，继而笑道，“快进来，你怎么来了？”

琼娘从屋子外头跨步进来，对着淮秀福了福，笑道，“帮主。”

李掌柜冲淮秀躬一躬身，便离开了。

淮秀忙拉了琼娘坐下，笑道，“嫂子怎么一个人来？辰坤呢？”

琼娘笑道，“他呀，走不开——楚掌堂又去了四川，督工盐井啦，”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淮秀，“看样子，帮主的身子已大好了？哎呀，总堂的兄弟们可放心了。”

淮秀道，“有劳兄弟们挂心，我早无碍了。”

琼娘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上个月辰坤收到四爷报喜的信，说得了两个儿子——四爷说本打算孩子满月便放您回去，未料到帮主又是难产，情形还厉害过上次——幸亏遇到个神医叶大夫的，这才大小无恙了，因您身子虚，所以还是要留您在京里将养将养，让兄弟们莫要着急呢。”

“怪不得，我收到辰坤的信，说一切都好，让我不用急着回江南——还以为是李掌柜通的消息，没想到……却是四爷。”

 “四爷对盐帮……真是天大的恩典，”琼娘感叹道，“若不是四爷相救，辰坤的命……怕早没了，这恩德，咱们夫妻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的。”

“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淮秀忙道，“这两年，辰坤对帮中事务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何况他也是大清的子民，四爷断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

“哎，哎，”琼娘抹了抹泛红的眼角，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红绫子包裹，双手递与淮秀道，“帮主，这是兄弟们的贺礼，送两位小阿哥满月的——请您一定要收下。”

淮秀接过，打开了，见是两片精致的小小长命金锁——上面刻着盐帮大堂那首诗，同当年送给永璹的并无二致。当下不禁心中一阵感动，拿过了轻轻捂在心口，对琼娘道，“嫂子，劳您回去对兄弟们讲，大伙儿的心意，我程淮秀牢牢记着，我的孩子便是盐帮的孩子，日后他们大了，也要为帮效力，决不辜负兄弟们的一番期望。”

“这……”琼娘犹豫了下，“帮主言重了，好歹他们是皇上的阿哥……”

淮秀莞尔一笑道，“或许，谁叫他们摊上了我这样的娘呢？”

一句话说得琼娘也笑了，笑容中又带出了些许的酸涩。

淮秀看看时辰已近午正，便对琼娘道，“嫂子，这个时辰，永璇和永玑也快醒了——不如跟我进宫如何？看看他们，也留下住几日，明日我陪你好好逛逛。”

“进宫，这……”琼娘有些踌躇，“上次进宫，辰坤说要有特旨的——这样随随便便，可使得吗？”

“嫂子，不用担心，宫里本来有规矩，妃嫔生产后可召娘家人入宫伺候——左右我在京城没什么亲戚，回头就说你是我娘家嫂子，从江南来探我的，去皇后娘娘那里补张条子便是。”

“哦……这样啊……”琼娘看看淮秀，“帮主，其实我这次进京，除了代兄弟们送贺礼，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办……”

“哦？”

“其实……”琼娘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是来……瞧病的……”

“瞧病？”淮秀诧异，“我看嫂子气色不错——你哪里不舒服？”

“其实……也不是……”琼娘叹口气道，“唉，老毛病了……就是……我和辰坤成亲……也两年了，一直也……没什么动静……在苏州看了不少大夫，药也吃了几十上百副，还是没用……”

“哦……”淮秀恍然大悟，“那……苏州的大夫，怎么说？”

“说是……”琼娘红了脸，遮遮掩掩地道，“都说是……我的毛病……我想着，辰坤他……龙精虎猛的……左右也不会是他的事……”她抬起头，哀怨地看了淮秀一眼，叹道，“帮主也知道，辰坤自幼孤苦，想成个家生个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恨我不争气……唉，本来，因为这事情，最近就一直别扭着，后来，兄弟们给小阿哥打长命锁，他瞧着，心里就不是味儿了……对我一直冷冷淡淡的……我想着，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让他赵家绝了后……再不然，给他纳妾……真是什么念头都有了……忽然间就想起四爷的信，提到那个，那个叶神医……我寻思着，好歹死马当活马医，进京来，碰碰运气吧……”

“这样……”淮秀彻底明白了，“嫂子想去找叶大夫？”

“嗯……是，”琼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烦帮主，帮我指个路吧，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叶大夫的医馆在哪儿……”

“呵呵……”淮秀笑了，“嫂子要看叶大夫，还非要进宫不可了！”

琼娘诧异地抬起头，“啊？”

“嫂子，叶大夫已经被召进太医院，单日进宫当值，双日就在医馆看症，今儿个十三，未正他会去我宫里请脉，你今日去，不是正好吗？”

琼娘不由大喜过望，“帮主，这……真是多谢帮主了！”